《狗日的战争》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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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两个时辰的路,翠儿走了一天,着实走不动的时候,娘家上帮子村便在望了。这是低洼之处,大水无情,一多半村子变作废墟,村后燃起冲天的烟火。翠儿软软地瘫坐在地,这烟火说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见踪迹。而翠儿已然流不出泪,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上帮子村毁得不如板子村那么厉害,冲毁的也不过是东边两排房,但全村空无一人,散落的农具随处可见,村路上血迹斑斑,有倒毙的野狗和毛驴。一架燃烧的马车烧成通红的木炭,那匹马蹲伏在地,烧成焦黑的一团。翠儿战战兢兢牵驴前行,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有根坐在驴背上东张西望,一只公鸡站在房顶死死盯着他们,翠儿见它凶恶,就哄了它一下,公鸡却不为所动,鹰一样眼都不眨。这本是热闹的村庄,有田者占一多半,大户也有七八家,平日车来车往的,小贩和媒婆都喜欢往里钻,这里有板子村没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着门,门窗多被砸烂,院子里瓦破磨翻,箱柜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烧剩下骨架和灰烬,厚厚的土墙烧得黑乎乎的。翠儿哆嗦着腿来到自家门前,惊惶看到碎烂成一团的大门,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炸的,院子里的苹果树烧成了光杆儿。堂屋门户洞开,能烧的统统在烧,没了框的窗户里冒出滚滚的黑烟。
“娘,咋了?”有根抱着她的腿。
翠儿又瘫软在地,她没勇气踏入房门,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运。她想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村子里空荡无人,除了悲凉的泥泞,便是毁灭的废墟。翠儿摸到湿漉漉的泥土,腻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这才发现坐在一汪看不出颜色的血痕上。她吓得跳起,流着泪拍打着。毛驴被她吓着,围着她喷着响鼻。有根却不觉得什么,只咿咿呀呀指着远处。翠儿看去,见村外的打谷场上浓烟低低地卷着,那烟黑里发红,不似麦秆和玉米秆那样带着青白。烟雾上乌鸦环绕,飘来奇怪的味道。她再低头,发现一条藏在泥土中的血迹长长地伸向那边,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这样的血痕,它们粗细歪斜地汇集一起,在村口汇成一条粗壮的红线,伸向冒烟的打谷场。翠儿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觉得面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来,火苗席卷了青瓦,烧出啪啪的脆裂声。她知道娘家从此没了,希望也就从此没了。有根拉着她要去那边,翠儿犹疑片刻,就牵着驴去了。
火在堆里暗暗地烧着,那是垒成小山样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张的手臂,大张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还有那可怕的味道。一个半岁的孩子被两只焦黑的手举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条晶黄的腊肉。一个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变作灰烬,翠儿看着她时,那灰烬崩塌了一下,胸腔里掉下黑红相间的一串。翠儿吓得赶忙走开,绕着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却认出一些熟悉的邻居,她再无勇气去找,扶着驴腿跪下了。刚一低头,胃里的东西便倾倒出来,直到什么都吐完了,她才意识到处境的危险。这定是鬼子们干的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为什么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样呢?可鬼子不见人影,也没有他们来过的痕迹,周围也没有如板子村那样的据点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翠儿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里,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东西了,却也不敢走,还能去哪里呢?回板子村去?继续睡在鬼子的身边?还是顺着大路向前走,那边就是县城了。可县城又如何?这孤儿寡母去了,不也只有讨饭一条路?万一也是这副光景,有根可怎么办?
打谷场之外是无边的旷野,天空雾蒙蒙的。身后是死去的村庄,它们将很快变为瓦砾。有根蹲在驴旁拉了泡屎,臭味儿让翠儿流下泪来。她用土坷垃给他擦了,抱在怀里便心安起来,一个声音唤着她:为了这孩子,回去吧。
一串马蹄声远远传来,那蹄子打着铁掌,空中飘着奇怪的味道。翠儿慌忙抱起有根,见四匹大马从大路上拐下来直奔这里,那是四匹高大的马,上面是四个鬼子。翠儿大惊,抱起有根儿就跑。毛驴愣了片刻,跟在后面小颠儿着追。鬼子蹄声渐近,他们嘿嘿呦呦地叫着,还有一个在哈哈笑。两匹马狠蹿了几步,一下子就拦住了翠儿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儿的眼。翠儿扭头又跑,只几步便撞在一条穿着马靴的腿上。头上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再抬头,看见四匹马已经围成了井字,牢牢将她围在当中,面前这个握着带鞘的军刀,挤着一张令人厌恶的脸。这几个鬼子人矮马大,背着枪,挎着吓人的刀。一个鬼子拉住了毛驴的缰绳,系在马屁股的一个环上。正面的鬼子拉着马缰,傲慢地对翠儿说话。翠儿当然不懂,只能抱着孩子摇头。旁边的鬼子呵呵笑着,和其他人叽里咕噜,于是三个鬼子都嘎嘎地笑起来,唯独面前这个板着脸,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他对另外几人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就不笑了,面前这鬼子拉过马头,从翠儿身边走过。两个鬼子像是不情愿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儿逼过来。拉着驴的鬼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堆冒着青烟的尸体。
翠儿猛然明白,鬼子要杀人了。为什么已经不重要,这两个逼近的鬼子眼里已经带了杀气,细长的刀已经慢慢举起。但她再也迈不开腿,只能蜷在地上抱着懵懂的有根,将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对着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这么完了……”翠儿抱着有根,心里滑过绝望,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没了,就随他们去吧。她见有根大睁着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儿觉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着身边一尺见方的黄土,闻到死亡浓重的腥气。
又是枪声,噼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儿听到由远及近的嗖嗖声,面前两个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连他们的马都被子弹打得满是窟窿。翠儿周围这三个鬼子都栽下马去了,那个板着脸的着了急,可他没跑,抽出军刀冲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冲去了。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几个人,看不出是什么军队,他们拎着一条条大枪指着最后的鬼子。鬼子纵马上了山坡,喊得和杀猪一样。那帮人里有个拿手枪的,抬手一枪打去,鬼子一个倒栽葱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两个滚便不动了。那些人站在坡顶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走向了翠儿。翠儿依然心惊肉跳,敢杀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国军,那定是土匪了。
“干甚呢?你是这村儿的?”揣手枪那人戴着顶瓜皮帽,他在马上还背着手,像被捆起来似的。
“这是俺娘家。”翠儿忙道,“俺是板子村的人,男人被抓兵打鬼子去了,村子让大水冲了,回来这里,也成这个样了……”翠儿急匆匆说了境遇,他们救了她,这自然是救星。翠儿说得自己哽咽起来。她知道向救星们的哭诉是一种感谢,虽然他们并不为所动。
戴瓜皮帽的看了几眼周围,舔了舔嘴说:“鬼子把这全村人都杀了,你从哪来,还是回哪去吧。”
“鬼子为啥要杀人?为啥全杀了?俺们板子村鬼子就不这样……”翠儿哭起来,但仍站不起。一个壮汉托着她的胳膊,翠儿轻飘飘地就站住了。
“鬼子么……哪有个准儿?南京城他们杀了几十万人呢,长江都被死人堵住了……”瓜皮帽虎着褐黄的眼睛盯着她,“我们晚到一点儿,鬼子就朝你和孩子下手了,他们定是以为杀漏了两个。”
“杀之前没准还糟蹋一下……”旁边伸过一张难看的脸,上面有一颗兔子屎般大的痣。
“嗯,也说不定,鬼子好这口儿。”这人推走了那张脸。
“倒不黑,和白面似的。”瓜皮帽身后的人说。
“杀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个人说。他纵了一下马,挤到了瓜皮帽身边。这张脸更吓人,一道刀疤从额头斜下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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