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2章


望人穷哩!他火气地想。
种了又怎么样?他又停下手,伸手解开了黑棉袄的扣子,撩着袄襟扇风。
胡思乱想。他最后总会清楚起来,于是又低头砍草。
要不是后来他突然想起到另一件事,他定然会断了这个念头。可那天他向这谷地的下方看去,无意中看到了小吕庄。他忽然想到这里是他们村与小吕庄交界的地方,两不管。把这块地偷偷种上,庄稼长出来,都会以为是人家村的,不会详细究问……
这就能打个马虎眼。
这一点是顶重要的哩!他无比兴奋,又扔掉了镰刀。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不动摇了。他要种这八分荒地。
3
他又用了几天时间把地里的草全砍净了。接着就要开地,把草根子从地里除尽,把地耙平。如果能遇上一场春雨,翻松了的地便会蓄足雨水。
翻地只能在黑下里干,以后的种、锄、收都不能在白天里露面。黑地就得黑种,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看见就全完了。这些天他心里一直像揣了个兔子,不知会落个什么结果。年纪大了倒有些迷神了,相信什么黄道吉日。他定在阴历初六这天夜里开始翻地,这个日子是娶媳妇的喜庆日子。他也跟着这个日子沾点光,保他顺利如意。在初六以前的那几天,他先去把草卖了,买回些地瓜干子和一点儿玉米,交给了儿媳妇。种黑地的事他没对媳妇讲,怕她胆小害怕,也怕她阻拦。他只说山上可砍的草不多了,他要去刨点树根什么的,黑下没人找麻烦。
转眼便到了那个吉利日子啦。晚饭后他在炕上打了一会儿盹,约摸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了,扛着镢头出了大门。关上大门后先探头向街上望望,没见有什么动静,就赶快穿过街去,经一条窄胡同出了村子。
这是一座地道的山村哩,村前面就是一个小山岗,山岗的正面很陡峭,刀削一般,无法攀登。只有从两边才能爬上岗顶。村里人很厌恶这个小山岗,管它叫“家门口的汉子”。这是当地对男人(没出息的男人)最刻薄的蔑称哩。
他无须理睬这个“家门口的汉子”,绕过去,就走上了通向真正大山的道路。头顶上有个月牙儿,照得山路朦朦胧胧,近处的丘岗也隐约可见。那座大山却黑森森透不出一点亮光来,但轮廓分明,威武地耸入夜空,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一个真正的汉子,让人敬畏。没有风,风总要在天黑下时歇息下来,到天将明时再继续刮。
这没风的、无声无息的夜晚更显得可怖。
他好像不怕什么,他知道这是一座干净大山,不仅没有虎、狼、熊、豹、野猪等凶兽藏身,就连狐狸、灌、兔子也很少见。所有的野兽都绝迹了,他用不着怕什么。
他只担心会碰上人。
脚下的路一直把他送到那座山梁子下面。他没费事便爬上了梁顶,也没费事就找到了那块地。
不知怎么,当他从肩上拿下镢头时,心里竟有些慌张起来。他下意识地向四处看看,没看到什么。可还不放心,赶紧蹲下身来。刨地的声音会不会传到村子里去呢?他想。兴许不会吧?离村子少说有三里地,离小吕庄还要远一些哩。
他抽了一袋烟,定住了神,就起身开地了。他挥起镢头,劲头十足地往下刨。土质的确可以,镢头下去,觉得很舒服,没什么阻拦,只听见一点切割草根的“喀喀”声,这声音听了也那么舒服,黑乎乎的连着草根的土块子翻出来,再挥起一镢把它敲碎,接着弯下腰,伸手把草根从松散的泥土中抓出,抓净,向身后撂过去。然后再一次挥起镢头……
他干得很顺手。
他一下一下地刨着,想起了他的儿子,清楚地记起灾荒那年和儿子一块儿开荒的情景。那年儿子才十五岁哩,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不念书了,学堂也关门了。开荒。那可是在石头缝里开荒呀。儿子的手震出一道道口子,流的血把镢柄都染红了,可还咬着牙干下去。那狗东西真懂事儿,把带上山的糠粑粑硬要老子多吃,自个儿到阳面山坡上拔荠菜吃。他给了他一撇子,才逼着他把糠粑粑吃下肚。爷儿俩干了一个冬春,开出了一亩二分薄地,全栽上了地瓜。地瓜是穷人的庄稼。那年雨水真好,老天爷换了心肠想养活庄稼人了。瓜蔓刚爬下垅沟,瓜垅就开始裂口子啦,地瓜在下面疯长。长到秋天,瓜垅全笑开了。他和儿子昼夜轮班在地头看着,怕让人偷。其实不会有人偷了。不光他一家的荒垅上长好庄稼哩,可家家地头上都有人看庄稼。都是饿怕了。穷怕了。到刨地瓜时,他却犯了哮喘病。儿子说要去刨啦。他不应,非要等病好了自己亲自动手刨不可……咳,那年真得了地瓜的济了。吃了一冬天,爷儿俩身上都长肉了,儿子往上蹿高了一头,脸上也有了颜色……哎,这狗东西,偏偏那么短命,你往那洞子里跑什么呀?那么大的雨往上面浇,你进去不是找死吗?你这个蠢东西……他想起儿子的死就痛心疾首地骂,他还常常想:要是死的是他而不是儿子该多好哇……
可世上不论好事坏事都不如人意。
他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了,想也没用处。他一下一下刨地,镢头悠悠地起落着,脑袋里翻江倒海也误不了他刨地,好像不是他在使唤镢头,倒是镢头在使唤他。刨下去,敲土块,拣草根,机械般地重复着。干了好一会啦,开出黑乎乎的一小片,他还没觉得累,身上也没出汗。只是觉得腰有点儿酸。这是反复弯腰的缘故。要是不拣草根就舒服些了。其实他可以一连多刨几镢,敲碎了一并拣草根,这就减少了弯腰的次数。但他连想也没这么想过,因为耍这样的小聪明,对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来说是可笑的。
天地间忽然黑暗了,黑得有点吓人,却是月牙儿被一块云彩遮住了。天阴啦。云擦着大山的肩膀一朵一朵地飘过来,灰蒙蒙的。两眼往前看不出多远就到头了。刚才还像人影似地站在山梁上的一棵棵的树现在看不见了。夜幕从四下把他包围起来,铁桶似的。
可他不在乎有没有月亮照着,他干的活不需要有多少光线,就是闭着眼也干得了。他不间歇地创着,偶而会听到一声脆响,这是碰上了石头。山地里再干净也断不了有石头。可他不能把石头留在地里。他把土块敲碎后,先抓去草根,然后将五指深深地插进泥土里抓摸着,摸到了就用力向远处丢过去。
他听见从村子方面传来几声驴叫。也许太远的缘故,叫声沙哑,断断续续,如同哭泣一般。随后又传来了狗吠,狗吠又唤起了牛叫,村子在骚动。
这骚动又引起了连锁反应,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类声音,这是小吕庄,殿后、官前、苇子……
但终于又安静下来。
夜,只剩下夜了。
他还是那么一下一下地刨着。心里在想着以后的事。他在打算种地呐。自然先要想准种什么。看来是要栽地瓜啦。种玉米也行,可拦不住人家掰穗子。人家要掰了,你能说这是我的地,手下留情呀!这可叫不打自招呢。还是老老实实栽地瓜吧。刨了地瓜再种麦子,转过年割倒麦子栽秋地瓜,刨了秋地瓜还赶得上种麦子,这就一年两季庄稼,八分地瓜少说收两千斤,麦子能收三百……
那就行了,阔了。
他觉得手里的镢头渐渐重起来,气也粗了。他停下刨,拄着镢柄歇息一会儿。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了。兴许已过了半夜。他确是累了。可还舍不得走,还想再刨一会儿。他索性蹲下来抽袋烟。他估摸再有四五个晚上就能把地翻完。接下去是送粪,这可是草鸡人的买卖。小车上不来,只能用筐子一趟趟地挑……
当他起身再刨时,他就后悔不该歇息了。歇息后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腰也挺不大起来,肚子空落落的。他饿了。晚饭没吃干的。媳妇给他做了粑粑,他没吃,掰给孙子孙女啦。他解开腰带,转身向刨过的地面撒了泡尿。再使劲把腰带刹紧,这就强多了。接着刨了起来。他心里清楚,他得挺住了干。得咬着牙拉巴他的孙儿孙女们。还有媳妇。媳妇对他很孝顺,很懂事,是个好媳妇。她总觉得她们孤儿寡母的拖累他了,觉得对不起他。有次从娘家回来,眼圈红红的,他不知怎么了,也不便问。一直捱到吃了晚饭,媳妇才过去吞吞吐吐地同他商量,说娘家人给她找了个主,就让那主帮着拉巴拉巴孩子吧?说心里话,他舍不得让媳妇带走他宋家的根苗。可媳妇年纪轻轻,他不好阻拦。只是问:“那主怎么样?”媳妇哭了,说是个哑巴。他问了半天,又说:“要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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