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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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满意地看着招儿撅着个屁股砍草,很像个样。别看刚十六岁,干得很像个样儿。他是头一遭带他到大山里砍草。他也是在招儿这么大时头一次进山的,那是招儿的爷爷带着来的。头一回进山什么都稀罕,看不完的山景。就是累,山上山下地砍一天再推着三四百斤的柴草走二十多里路,回家就动弹不得了。看招儿此刻还满身的劲,不停手地砍。昆洛山里的草真厚啊,每年秋后这四周几十里地面的庄户人都来砍,可总也砍不尽,啥时来都能让你装满车。在庄户人眼里这座大山就像一个大宝库,只要肯出力气,就给你吃喝。今年秋天真格色,天气一点儿也不见凉,日头还像夏时那么烤。今天晴朗无云,就格外的燥热,他和招儿的褂子都叫汗湿透了。招儿向他喊:往山上攀吧,山上风凉。他就跟着招儿往山上攀。越过一个小山梁子,他看见有一处蓝澄澄的深水潭,招儿喜疯了,没命地奔到潭边,又回身招呼他,他跟着去了。这时他才醒悟过来,这水潭就是昆洛河的源头,他告诉了招儿,招儿更乐了,说要下去洗个澡。他不依,他知道这潭水深不见底,怕出事。招儿一个劲地嚷热,非洗不可。一边嚷一边脱得赤条条。他不忍再阻拦,天气真邪门的热。他只准招儿在潭边撩水洗洗。其实招儿的水性极好,七八岁时就在村头的大湾里游水扎猛子。可这潭子蓝黑蓝黑得阴森可怖,丢进一块石头半天才冒出泡来。招儿下了水就不听吆喝了,在里面打着滚儿地翻腾。这个潭子的大小有四五亩地的光景。招儿一边翻腾边招呼他下水。他心里也痒痒的,他也热得够呛,可他犯犹豫,下水就得脱成赤条条的,当着儿子的面不好意思。庄稼人在这方面最讲究体面。他说不洗,却把褂子脱了,蹲在潭边往身上撩水。这时忽听到招儿的尖叫声,只见他在水里直扑腾,时沉时浮。他吓坏了,脱了裤子就跳进潭里,拚力向招儿游过去。这时招儿却一点儿也不扑腾,稳稳地踏着水,向他笑鬼脸儿。他明白是上了这小畜生的当了,游到招儿身前他就报复地向他撩水,招儿也不示弱地向他撩水,爷儿俩就在潭里打开了水仗,真舒畅啊,全身从里到外都凉透了。招儿败了又提出比赛踏水,比赛谁踏得高,比这个招儿更上了胡秫地,讲水性他在村里数一数二,就像他踏高跷。别看腿如今不大得劲儿,也能把水踏到肚脐眼儿。招儿比不过就撒娇叫他驮着游,他怎么也甩不掉那光滑滑像条梭子鱼的水身子,只得由他。他就驮着招儿在潭里转圈儿。招儿两手搭着他的肩,肚皮漂漂浮浮不时磨蹭着他的背,他的腚。这时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没有哪个时候能比此刻更使他清晰真切地感到招儿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同样,也没有哪个时候比此刻更能使他深知自己是一个父亲,是一座山,一堵墙。他就这么驮着招儿游着,后来,看看时间不早,他就把招儿驮到离岸很远处,然后突然摆脱了招儿就往岸边游,招儿就在后面追,他终于还是抢在招儿之前上了岸。等招儿站在他面前,他已经穿上了裤子,得意地咧着嘴对招儿笑……
他回到家就发现招儿妈不住停地往外送东西,把以前家里存放的所有能送人情的物品,用篮子提着一拨一拨往外送。开始是鸡蛋、罐头、酒、核桃酥、白糖、红糖、茶叶、香油、粉条、虾皮、鱼干等食品,完了就是布料、毛线、尼龙袜子、毛巾、香皂、蚊香、碱料子等日用品,她把这些东西搭配着往外送。怎么拦也拦不住,怎么说也不顶用,他害怕了,莫不是她神经因招儿的事受了刺激,可细瞧又不像。除了没完没了地送人情这一条啥都很正常,可这么个送法谁受得了?用不了半天就能把全部家底都送光。他再三追问她倒底为了啥这样胡折腾,她才说天傍亮时招儿给他托了梦,叫她赶紧给村里属虎的打点人情,因为他正叫一群猛虎给困住了。他属龙,龙虎相克,眼下恰是一场龙虎斗。他拳打脚踢刀砍枪刺,杀得虎尸遍野,可虎总不见少,他担心寡不敌众,就求她赶快把村里的虎稳住,立刻把礼送上。真够荒唐,他想。不过他也心中生疑,他梦见招儿放风筝钓鸟儿,她又梦见招儿与虎厮杀,确实古怪难解。他对招儿妈说别再送了,送光了以后咋过日子?招儿妈说你只顾过日子招儿怎么办?他说那个不忠不孝的畜生由他去。他不是条龙,是条虫。招儿妈仍然不听,正这时进来一个人,外号叫曲鳝。两年前饲养曲鳝(蚯蚓)赔了六门到底,唯一的赚头就是得了这么个外号。他这人也像条曲鳝,一天到晚没头没脸地瞎折腾,不务正业到处讨便宜。曲鳝说他来是要借牛耕麦地。他知道曲鳝在胡说,村里人都知道他借了牛再到别的村出租,耕一天赚好几块,春时曲鳝来借过牛,他没借给他,后来这杂种就咒犍子,说犍子快死了,没料到他今天又来借犍子,真是岂有此理。他心里却明白这次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借给他准得闹场饥荒。他准是听说了招儿的事,就来讹他。这个狗杂种!骂是骂,心里却虚虚的,不知该咋办。这时招儿妈间曲鳝是不是属虎的,曲鳝反问属虎的怎么样不属虎又怎么样,招儿妈说不属虎把牛借给你属虎的把牛送给你。曲鳝这杂种笑了,笑得挺像个杂种。他说把牛送给他他还得喂草料,借就行了。他说这次他打算借个半月二十天,早上牵晚上还,招儿妈说欢迎。曲鳝把犍子牵走了。嘴里哼着小曲儿。
他拼命叫自个儿不想这回事。他得去修路。怕招儿妈再往外送东西,就在门上挂了锁。不准她出门。她在屋里喊叫他也不去理。他扛着铁锨出了院门往南岗头走,走着走着竟来到等主任的果园边。他这才明白等主任叫他修的路就是果园通公路的路。果园眼看就要收苹果了,所以等主任叫他上紧点儿别误了跑车。论正理等主任没权力派群众的义务工。问题是他侄儿当村长。谁反对他派工他就说这是村长同意的。你再去问村长村长就说不错我派啦。后来大伙儿见有理没理都没理,就认了,反正一年四十五个义务工谁派也是派,干啥也是干。这条道确实叫雨冲了几条沟,他端量不用半天就能填平,他从路边的荒地里撩上。刚下过雨土质很松撩起来挺省劲儿。撩着撩着他忽然觉得从地上铲起的是一方方豆腐,再端量自己是站在一块雪白的大豆腐上。这块大豆腐一直铺到很远的天边儿。他听老人们说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天老爷往地上下白面,普天下的老少爷们不愁吃喝,后来有个骚娘儿们烙了张大饼给她的崽子当尿布。天老爷真火了,以后就往地上下雪片子了。没料到当今盛世,天老爷一喜欢就把土地变豆腐啦。他一方方地铲着豆腐,心里那么熨贴,那么兴奋。他仔仔细细地铲着,铲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后来他就舍不得把铲得这么漂亮的豆腐撩出去摔碎了,他就把豆腐块砌起来,砌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平顶房子、城墙、大坝和戏台。哦,他看见的又是褐色的土地了,就像他下生后以及将近六十年光阴里司空见惯的那样,土地还是褐色的。庄稼、草木还是绿色的,大山还是青色的。哦哦,只有爷爷的头发、胡子是他眼瞅着由黑变白的。再后来是他爹,再再后来是他自个儿。
他一生中总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想到他的爷爷的,爷爷死那年他才八岁,他清楚地记得当爷爷被装进棺材后,爹又把他的拐杖顺边儿放进棺材里,他那时就明白爷爷到了阴间也用得着这拐杖。爷爷的殡出得轰轰烈烈,吹鼓手不停气地吹了一整天,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出来送殡。爷爷是村里的英雄,是打冤家的首领。他听爹说过,袁世凯登基当皇帝那年,爷爷带领村众攻打界石村以示庆祝,就在那次械斗中爷爷被打断了腿,他是条硬汉子,就便往地上一坐,两手往伤腿上对着一拍,接上了骨头碴,爬起来接着厮杀。界石人对爷爷又惧又恨,便挖空心思进行谋害。爷爷辈上没有弟兄,爹这辈上又是单传,爹成亲后,妈几年没有生育,爷爷心里恐慌,害怕断了族上的香火,忧心如焚。后来他找了一个算命的瞎子,让瞎子掐算是否他命中注定绝嗣。瞎子算后说他命中有嗣,只是爷孙命里犯克,不能同存于世。爷爷听了哈哈一笑,对族人说这事好办,就把他在世上占的地盘让给长孙。他决定死去,轰轰烈烈地死去,他要在战斗中让界石人杀死,聚成英魂升天。族人劝说无效,爹妈哭诉不闻,他穿上京戏里岳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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