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26章


篮子渐渐装满了,两人停住手不再捞了,同时看着这只美丽无比的花篮。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她突然问道。
“我老家是河南开封,开封府就是黑老包做官的地方。我六岁随父母到青岛投亲,后来就在青岛定居下来。我父母都是国语教员,靠他们微薄的薪水供我上学读书……”
“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山东大学,但差一年没能毕业。”
“这多么可惜呀。”
“我是学校负责学运的地下党党员,后来身份暴露了,反动派要逮捕我,组织上便把我送到解放区。”
“在学校我也参加过学运,和同学们一起去市政府门前游行示威……”
“刚才听你唱《五月的鲜花》,我就知道你是个进步学生。”
她摇摇头:“谈不上进步,不过学生们总是向往进步的。看到社会这么黑暗腐败,就希望能够改变现状。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参加革命队伍了,还有女同学,要不是接到家里的信,也许我一样会去的。”
他点点头,问:“你在哪里上学呢?”
“天津。”她回答,“我姨妈在天津,爸爸为我受教育,从小把我送到姨妈家上学。”
“现在念几年级?”
“高中二年。”
“那快要毕业了。”
她摇摇头,“我已经辍学了……”
“为什么呢?”
“我妈病了,我回家照顾她。”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爸爸,可他不在家,他去青岛了。”
“就这么辍学了,今后怎么办呢?”他由衷地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忧虑。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怔怔地望着红色河面。一抹暗红的愁影爬上她俊俏的面庞。
这时,从西方遥远处又传来沉闷的炮击声。
“我希望父亲能回来把我和母亲接走。”她转向西方凝望着,久久凝望着。
穿越过连绵丘岭上空的炮声,此刻似乎更清晰些了。
他们的谈话没能再继续下去,因为听到小贾的呼喊声。要上路了。易远方告诉她,他们的马车要向东而去,如果她顺路,可以一起搭。她点点头,拎起装满桃花的篮子。
他们相随着来到马车旁。
那匹公马已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地摇晃着长尾。赶车老汉还在埋头梳理它的鬃毛。这是一个颇有点儿古怪的小老头儿,天麻麻亮时从区公路上路至今,易远方几乎没听他说一句话,唯有听到他吆喝牲口时女人般的尖嗓门。这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李家庄人,他是村贫协主席。
老汉终于梳理完他的马,闷闷地坐上辕杆。易远方和小贾上了车,压住车身让女学生再上,然而这时赶车老汉却突然甩响一鞭,受惊的马撒蹄向前蹿去。驶入河中,女学生被甩在原处。
“还有人!”易远方和小贾一齐呼叫。
老汉却不予理会,又甩响一鞭,呼啸的马车在河中疾奔,车轮轧断那条平滑的红绸带,瞬间驶上对面的河堤。
易远方只得怔怔地向后张望着,视线中女学生的纤巧身影在河岸上愈来愈小,最终变成一枚花瓣似的斑点。
2
即使再过若干年,到他老态龙钟,到他行将就木,易远方都不会忘记那血与火凝结的一夜,忘不了那条他将背负终生的“乌江”。
从集结地钻进夜幕,这支临时组合的队伍就开始在原野上狂奔,没命地不顾一切地狂奔,像被狼群追逐的猎物,又像追逐猎物的狼群。他们舍弃了道路,盯着天上的星斗,以雁群飞翔的直线行程向北方猛插过去。那伙还乡团匪徒此刻也以这般速度扑向他们复仇的地点,他们得去堵截,去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屠杀。入春来,这种屠杀便不间断地在这狭长半岛的地面重演,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已不再是形容。三月的夜晚寒气逼人。易远方听着耳边让队伍抖起的呼啸声音,似感到自己的双脚已离开地面,整个队伍也如同在半空飞腾。此刻他们穿越的是半岛腹地一个松软的平坦地带,在五万比一比例尺的洛西地图上可以找到这个瓜状冲积小平原。如果在白天,往东能看到那条贯穿平原的河流,看到高高河堤与堤上更高的白杨,往西能看到那道逶迤形成平原边缘的褐色山梁。可现在什么都看不见,看见的只是天上微弱的星斗和脚下近在咫尺的黑色地面。战争使平坦的原野布满弹坑,队伍就在这弹坑间跃上跃下,不时有人被绊倒连同身上枪支重重摔在地上,冰冷的声音传出很远。月亮还没升起,大概还得过一个时辰。没有风,风总是在黎明时重新刮起。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当从一座座黑丘似的村庄经过时,方可听到几声凄凉的驴叫。听不见狗吠声,狗已濒于绝迹。在犬牙交错的拉锯战中,敌对双方都不能容忍狗那灵敏的嗅觉与不识时务的骚扰。打狗队把狗们追赶得走投无路。战争以它的最高利益来决定外界一切的存亡兴衰,强蛮得似乎不合情理。
队伍一口气奔跑了三十里,越过了弯曲如蛇的烟潍公路。这时月亮升起了,黑幕撕开,天地间豁然开朗,皎洁的月光似从东方天际漫向大地的白色水流,队伍也现出它的轮廓,像信手撒向白色原野的一把黑豆,滚动不停。所有人都极度疲劳,听得见愈来愈粗重的喘息和由此引起的咳嗽声,连这次行动的指挥者李区长不断下达的“快快”、“跟上”、“肃静”的口令声,也被他自己的喘息弄得怪腔怪调,减却几分威严。实际上此刻任何命令已失去意义,每个人都处于极限状态,生命的惯性力量在维持着这种奔跑,没有什么能改变它固有的节奏。易远方感到似要窒息,胸腔随时都会爆炸,而他的头脑依然清醒,思维异常活跃。
到达预定伏击地点辛苦庄时,天已近半夜时分。队伍先停在村边,没见异常动静,村子在月光下安睡着。人们松了口气。这里是他们的阵地,终于赶在了敌人的前面,这几乎便决定了战斗的前景。队伍立刻绕向村子的另一侧。辛苦庄如同它伤感的名字,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佃户村,夜色也未能掩盖住它委琐苍凉的真面目。这里是匪徒们取道复仇地点小黄庄的必由之路,队伍就在这里完成伏击。易远方只是在接受任务后才对这伙匪徒有所了解,匪首便是小黄庄逃亡恶霸地主黄金鑫。明确的袭击目标显示着仇恨的深重,又预示着屠杀的残酷程度。
队伍迅速绕到村子西侧。紧挨村边有一道深壕,再往前是一片开阔地,月光照耀着开阔地上的道路,麦地和树木依稀可见。不论从哪方面说这里都是打伏击的理想之地。队伍立刻占领地形,闪着光亮的枪口从沟沿伸出,指向匪徒即将出现的方向。
埋伏下来,李区长立即命人进村,动员早已熟睡的村民立即转移;调民兵赶来助战。他们虽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但力量终归薄弱——因为轻装没带重武器,且多数参战者都缺少战斗经历。当区委接到上级紧急命令时,区分队早在半年前开到西线配合大部队作战了。别无选择,只能叫他们这些正在集训的土改干部拿枪打仗。打仗需要勇敢,同样需要经验。
他们出了一个不可饶恕的过失。
埋伏下不久,情况便紧张起来,开阔地尽头出现一抹黑影,初像一条弓起的蛇背,蛇背再度弓起,变成一道黑浪向开阔地扑卷过来,伴随着喧嚣的声响。是匪徒,来迟一步的匪徒。所有人的心都紧缩一下,有人“哗啦”推上枪栓,声音是那般刺耳,让人心惊肉跳。“我毙了你狗日!”李区长咬牙切齿地低骂。如果能有执行的条件,他确会毫不含糊地让他的队伍减去这坏事的一员。幸运的是敌人没受到惊扰,或许他们听到也不会想到这里已埋伏了队伍。已经清楚地看到这伙赴人肉宴席的匪徒们因兴奋而饥饿引起的杂乱步伐;也能够判断出这是一支稍多于伏击队伍的队伍。如果有机枪的话,这仗打起来就便当了,可惜没有。只能叫敌人靠近,再靠近,愈近又愈意味着战斗将加倍地残酷。
一声枪响,像婴孩出世头一声哭泣,划过原野。几乎同一瞬间,沟内几十支步枪同时爆响了。
首先倒下的匪徒,不胜惊恐地看到前方的地面突然开出一行耀眼的红花。
生者与死者以大体相同的动作扑向地面。
仗在解放区内打,枪声一响,便宣告匪徒的偷袭计划成为泡影,只有夺路而逃,别无选择。黄金鑫的乌合之众被火力压制在开阔地上,没有立即撤退,似乎在踌躇。双方对射着,匪徒人手一支的美制卡宾枪把弹雨泼向阵地前沿,达达的连发声像一群狰狞汉子的狂笑,沟前地面尘土飞扬。队伍难以进行有效的射击,于是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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