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34章


子,长得酷似她的母亲,穿一身红衣,确像一盏点亮了的小灯。她瞪着吃惊的眼睛望望母亲,又望望围着母亲的一大圈人。何桔枝没说什么就牵着她的手向村外走去了。这时太阳开始西斜,这个时分的光线是一天中最明媚、最辉煌的。易远方看到田野比几天前又绿得浓重些,那是地里开始返青的麦苗和田埂路边上疯长的青草,星星点点的小花在绿丛中显得十分鲜艳醒目。小灯向她的母亲要这些野花,何桔枝就弯腰从路旁采下几朵交给小灯,小灯又给自己插在发辫上。后来何桔枝又把小灯抱起来往前走,人们跟在后面,只能看见她把小灯抱得很紧,时而把小灯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好像对女儿说着什么。又走了一段路她停住了,放下小灯,挥手让她回村去,小灯听话地蹒跚着向村子走去了。易远方满腹狐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向身旁的李茂生问道:“再往前是什么地方呢?”李茂生想想,答:“前面有她家的一块地,没准东西埋在那儿吧?”李茂生只记得那儿有她家一块地,却忘了地里还有一口井。这口井就留下了何桔枝的命。就在这天深夜,吕福良带着他的女儿小灯逃出了村子。
7
春的脚步加快向前移动,渐渐逼近夏的边沿。绿色的原野已不再绿得那么单调了,耀目的天空下,大地宛如一块彩毡从天边铺接到天边。
斗争暂时停止下来。不是因为死了几个人,死人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犁地难免要切断几条蚯蚓,踏死几只虫豸的道理一样。暂停是因为上级发出突击春种的紧急通知。挖浮财几乎使人们忘记了农时,忘记了土地还需要犁耕,需要施肥及播种,因为谁都不难发现从地里挖掘银元比在地里劳作得益要多。就在李金鞭死去的当夜,沿河数里河堤上所有躯干歪邪的柳树下都被人挖掘过。当早晨的太阳升起,人们看到的河堤已经千疮百孔。
然而,季节确实不容迟缓了。
几天来,易远方和工作队的所有成员一起投入到繁重的劳动中。席立江出身农民,其他队员也大多来自农村,种地是行家里手。易远方则很生疏。量材而用,他就帮没牲口的农户拉犁耕地,小贾和他一起。从事牲口的工作自然无需技术,却要付出更多的力气,绳套深深地嵌进肩窝,身子弯曲得几乎贴着地面,喘息不止,汗流如注。脚踏湿润肥沃的大地,他的思绪却在天际驰骋,一幅幅画面周而复始地在眼前闪现,而最终画面总要凝固于李朵打王留花耳光的那一瞬。那是怎样的一掌,至今仍使全村人感到羞怒难当,也感到震惊而迷惘。斗争对象在斗争会上打村干部的耳光,这样的事情在整个解放区也属空前,这是一个严重的事件,理应坚决打击,挽回影响。在当天下午斗争吕福良之前,王留花以最强硬的态度要求先斗争李朵,但他和李茂生没有答应,他们担心报仇心切的王留花会要了她的命。他单独找王留花谈了话,先称赞了她的阶级斗争性强,应继续发扬,同时又含蓄地指出她在斗争李朵母女时有些不妥之处。王留花却不承认有什么不妥。她问他:你是说应该用棒子打不该用针扎?他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对她讲。后来他问她:为什么你扎她第一下时她没反抗,而你再扎时她就打了你?王留花说:因为第二下把她扎痛了。他说:不对,你还没扎下时她就打了你。王留花说:那是她嚣张,是她的阶级本性。他沉默不语了,他想也许她真不明白李朵冒死打她耳光的起因吧,要这样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但他最后告诉王留花,立刻斗争李朵是不合适的。当时王留花恨恨地看着他说:你们工作队和俺们贫雇农不一条心,卜队长搞地主女人,你包庇地主女人,俺去区土改工作团告你!他没再说什么,可他知道这几句话的分量是很重的。王留花没再紧追这件事是因为后来村子里出现了鬼魂,首先是有人黑下撞见李金鞭的鬼魂,光着膀子,在村街上游荡,嘴里一声连一声地念咕着:给我香,我起誓,给我香,我起誓……后来几乎全村人黑下躺在炕上都听见他这要焚香起誓的声音。再后来又有人说看见了王晓存和何桔枝的鬼魂,王晓存脖子上拖着根草绳,何桔枝满身滴水,两人结伴而行,时哭时笑。易远方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深夜时他与贾金余持枪在村街巡逻,并没撞见传说中的鬼魂。奇怪的是回去睡下后他听到了李金鞭对他的呼唤,声音很小却很清晰:易队长,你知书达理,给我香,给我香!……他翻身坐起,开亮手电,却没照到什么异物。再躺下耳畔又响起先前的声音,弄得他满腹狐疑,彻夜难眠,捱至头一声鸡叫,李金鞭喋喋不休的呓语才戛然而止。一连几天,村子都陷入一片迷乱恐怖的气氛中,人人自危,黑下不敢出门。直到后来家家烧了纸钱,挂了桃枝,村子的夜晚才安静下来,鬼魂消去。易远方在日光下看着满街飘飞的纸灰和家家门楣上鲜艳的桃枝,茫然若失。紧接又出怪异,有人早晨开门发现悬挂的桃枝一夜间变得光秃,枝上繁密的花朵不知下落。之后每晚都有几家再现这种状况,人们刚刚平复的心境又生疑惧。易远方却突然彻悟:一定是李朵为小婉摘去了桃花。她仍然在为小婉治疗。她的母亲死后他曾经见过她一次,那是一个西天开始抹霞的傍晚,村南的田野看去有些紫红。李朵在一块空闲地里剜野菜,他见她还是原先的装束,只是头上多了一条白布带。她低头剜菜,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刘海儿下面苍白泛亮的额头。他向她走过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剜菜。他默默地看着她,后来他就不看她了,眺望着南面沉郁的昆洛山。他心里堵得很,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对李金鞭的死他并不感到惋惜,他是罪有应得,而且他是那么紧密地把他与小黄庄惨案联结在一起。但他对李朵的母亲王晓存的死却感到一种隐隐的歉疚。古语道:官不催病人。那天斗争会前他看见两名妇女把面色惨白、身体虚弱的王晓存架往会场时,他心中倏然闪出一念:不必叫王晓存参加斗争大会,可以组织几个人到她家里追问浮财下落,这样既坚持了斗争又顾及了病人。但他终于没讲出口。一个工作队队长提出这样的斗争方式会使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没有提出,于是便有了后面的事态及李朵那异乎寻常的一掌;于是又有了王晓存欲以解脱女儿的死亡。一个人的命运竟如此微妙地系于另一人的一念之中。还有何桔枝。当他发觉她的行为异常时曾企图阻止她再往前走,甚至包括李金鞭,李金鞭要求焚香发誓时他的直觉告诉他不会再有银元了。阻止还是不阻止,说话还是不说话,这些都决定于一念之间,而一念之差便决定了人的生死存亡。这不由使他感到沉重。他仍然默默地望着南面巍峨的昆洛山,轻轻对李朵说:“回你姨家去吧。”他停了停又说,“早点儿离开村子吧。”李朵停止剜菜,没抬起眼睛,却摇了摇头。“为什么呢?”他问。李朵没有吱声,又继续剜起野菜。他后来就从地里走开。再后来也就是当晚,他让小贾避开众目给她送去一点儿粮食一点儿盐和一盒火柴。现在他不由想到:李朵不肯离村,莫非就是为了不停止对小婉的治疗?这实在又是没有道理。
这天掌灯时分,有一陌生人趁夜色潜入李家祠堂,神色慌张,左顾右盼。这时祠堂只有易远方一人。席立江和其他队员去户下吃饭还未回来。易远方发现这个不速之客,立刻把他喝住。这人急忙上前搭话,说道:“你是易队长吧?我姓卜。”“姓卜?”易远方张大眼睛,盯着他,“你,你是卜队长?”那人点头应是,向他伸过手来。易远方伸出自己的手,却继续审视着这个自称卜队长的人。他三十出头模样,体格健壮,眉目清朗,只是在灯光下面显倦容,恍惚不定的眼神透出内心的畏葸不宁。他难以相信这便是卜队长——他那声名狼藉的前任卜正举。当他在区上接受李家庄工作队长职务时,这位被解职的人已回他的家乡了。他不曾想到还会见到他,更不曾想到他竟然有勇气再次出现在李家庄。这个意志不坚定者给工作队留下难以洗涤的耻辱,当村子上空回荡着疯女人小婉的叫喊时,人们便条件反射地记起这个品行不端的人,同时发出几句咒骂。他是没有理由再出现在这块地面上的,然而他却像幽灵一样驾着黑夜降落在他的面前,这叫他心中生出不可名状的憎恶。卜正举提出要单独和他谈谈,不想见到工作队其他的人。出于一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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