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90章


不是亲生的而亲生的是哥哥。日积月累,这种苛刻不仅造成他对父亲的惧怕,同时又滋生出一种隐隐的仇恨。在他成年以后,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是不谋的,他时刻都对父亲怀有警惕,同时又不断以种种乖戾方式与父亲对抗,而对抗换来的又是更为严厉的惩罚。如同一种恶性循环,他和父亲的关系愈来愈难以相容。如果说以前他与父亲的作对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伎俩,而这次却迥然不同,这次是揭了父亲的脸皮,家丑让他在乡人面前无地自容。他心中有数,尊傲的父亲这次决不会饶恕他,这也是事发之后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的缘由所在。至于走到哪里去,他来不及去想。此刻他心神不定地走在寒冷的山道上仍然无所适从,弄不清下一步的归宿。天放亮了,曙光在前,曙光并不能驱除他心中浓重的阴影。
曙光却将高金豹的父亲高老爷子从炕头上唤醒。昨晚昏死过去之后,全家人群龙无首不知所措,唯高金豹的母亲高老太太尚晓得央人请来邻村的郎中,也如此而已,之后便把这个仅会喘气的人交给了郎中折腾。郎中使尽浑身解数欲救高老爷子一命。这郎中并不比高老爷子年轻,他手脚麻利地为高老爷子针灸,针灸是乡间医生们的包治百病的医术。他先下针,针扎下去高老爷子无动于衷如同扎在一截树桩上。再扎,仍无效,于是便改换手法:灸。屋子里弥漫着灸草呛人的白烟,这烟浓烈得大半可以呛得死人活转,何况高老爷子毕竟还残留着一口气。他苏醒后未睁开眼睛便大咳不止,郎中就赶紧叫人撤走了仍在冒烟的灸草,并撕碎窗纸让新鲜空气进来。同时一缕清亮的曙光也从窗棂里射进屋子。
高老爷子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站在炕前的养子高金虎那张比以往更冷漠呆憨的脸。十六年前,这张脸曾使他动了恻隐之心,将这个外乡流浪儿收留并认作养子。奇怪,这段对他和金虎都至关重要的往事也似乎已经淡忘了,这大抵是因为多年来在他的意识中一直将金虎当作自己亲生的缘故吧。而此刻,当他从昏迷中醒来,金虎那隐于悲哀后面唯他可窥视出来的一丝异己的恨意让他的心兀地一沉,随之眼前便现出那个冬日将尽的阴霾的早晨。
残雪在龙泉汤镇街上任风驱赶,空中弥漫着雾般的雪尘,骑着骡子的他透过雪尘看见一个孩子蜷缩在一个屋角下,像一个被人遗弃的破包袱。事实上他看头一眼也真的当成一个破包袱。在他即要转过脸时,他看见那“包袱”动了动,这一动便改变了后来的一切。他将这个孩子放在骡子背上,自己牵着回村。到家后那孩子狼吞虎咽大吃一顿后,便在暖烘烘的炕上睡着了。这一觉直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孩子瘦削的面颊透出一线红润,接着又让孩子饱餐一顿,饭毕他才向他寻根问底。孩子虽木讷却不愚笨,他问及的事情几乎皆能作答。他家在西面的即墨县境,上年秋天的一场冰雹将即将收割的庄稼全打烂在地里,颗粒无收,又不见接济,村人便陆续外出逃生,他的爹妈带着他弟兄三个随逃荒的队伍由西向东乞讨,就到了这个地面。那一日爹妈指着镇上的一户人家让他进去讨吃,他去了,可出了门就不再见爹妈和两个弟弟的踪影。他吓得大哭不止,边哭边跑遍镇街寻找,终未找到,后来便一人流浪街头。孩子毕竟是孩子,他将这不幸视为自己的过错。而他在听过孩子这一番叙说后已完全明白是他的爹妈有意将他遗弃,其用意自不言而喻。他对孩子说只要记住了县份和村名,就不愁找不到归乡的路。他让孩子暂且在家里住下,说住到麦收,就托来往于两地的客商将他带回,交给他的爹妈。转眼到了麦收,等到找好了客商,孩子却变了卦,执意不肯随其回乡。这事叫他左右为难,摆在面前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将孩子强行遣送回乡,再就是将孩子收留认养。经与家人一番斟酌之后,他选择了后者。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收养之事在族中正式行了文书,喝了喜酒。从此他就多了一个儿子。他给孩子更了姓名,叫高金虎。金虎比他的亲子金豹年长一岁,金虎便后来居上成了兄长。说起来这与乡亲情理有悖,高凤山也难以顾及了。以后的年月风平浪静,金虎金豹一天天长大,相比之下,兄长金虎更让他满意,他待金虎也如同亲生无异,时间一久,不仅是他,连村人也渐渐忘记了金虎是他认领的儿子。多年来他一直为自己的仁慈自得,也为多了一个本分老实的儿子庆幸。而今日他看到的金虎的这张脸不由使他愁肠百结,不知所措了。
高金虎执意悔亲,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商讨。那晚结束了喜宴,他从宴客的南屋走向自己梦寐已久的洞房,后面尾随着一群闹房的堂兄堂弟。闹房是婚礼的终结也是高潮。而紧接的事实是高金虎的婚礼没有这两样。刚走进红光遍布的宅院,眼尖的堂弟看见一个黑影从新房钻出,猫样蹿上墙头,又落到院外,他惊呼一声。这瞬间,包括新郎官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有奇事发生,忙打开院门冲到街上。街上黑洞洞,空荡荡,歹人已逃之夭夭,没了踪影。高金虎已醒了酒,他站在当街,傻子似地愣了很久,然后大步流星冲进新房,一把将新媳妇头上的盖布揪下,这时他看见一张惊吓万分的俊脸,女人也看见了她夫君。这是这一对新人悲剧性的头一次谋面。高金虎吼问那男人是谁?女人就哭。这哭犹如高金豹的出逃,不啻是有鬼的招供。高金虎又更加愤怒地吼问,快说那男人是谁?女人哭泣说她蒙着头盖什么也没看得见,只以为他是夫君高金虎。高金虎吼道:你睁眼看看,老子才是高金虎。说毕抬手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放声长哭,高金虎狠盯一眼转身出屋,奔向中院向当家人高老爷子和高老太太告状。
向新媳妇询问事情根底自然落到高老太太肩上。这同样是婆婆与新儿媳的头一次不幸的见面。儿媳仍在哭泣不止,两天来她不吃不睡,唯有哭。好像高家不是办喜事而是死了人。婆婆看看儿媳哭得红肿的两眼,不由叹了口气。她支走陪伴儿媳的女佣秋菊,又费尽口舌哄得儿媳止住哭,便开始一点一点地问话。事到这般天地,新媳妇也明白再哭也无济于事,不如将真情向婆婆诉说以讨个清白。于是一问一答倒也清爽。
婆婆:红豆(儿媳的名字)我问你的话句句要答得仔细。
儿媳:嗯,婆婆。
婆婆:你可知道头一回进屋来的男人是谁?
儿媳:不知。
婆婆:你咋不问?
儿媳:我以为是他。
婆婆:是金虎就该先掀头盖布。
儿媳:我也想他咋就不掀?
婆婆:那空当秋菊在哪里?
儿媳:她说饿,到那边弄吃的。
婆婆:他进来和你说啥啦?
儿媳:没说啥。
婆婆:干了啥?
儿媳:……
婆婆:只管说。
儿媳:……他握我的手。
婆婆:就这些?
儿媳:又捏俺的脚。
婆婆:再呢?
儿媳:他又摸俺的奶。
婆婆:哦,他摸了你的奶?
儿媳:嗯。那时候他笑了,我闻见吐出的酒气。
婆婆:他说了啥?
儿媳:他说……
婆婆:别怕,你说。
儿媳:他说这真好。
婆婆:这小祖宗啊,还有些啥呢?
儿媳:再没啥。
婆婆:就这些?
儿媳:嗯。
婆婆:红豆我问你,这阵儿你知道不知道那个握你手捏你脚摸你奶的男人是谁呢?
儿媳:是歹人。
婆婆:是金豹。
儿媳:金豹?”
婆婆:金虎他兄弟,你小叔子。
儿媳:是他?
婆婆:八九不离十。
儿媳:……
婆婆:红豆,这事别往心里去。咱这地场有句话,你听说没听说?
儿媳:啥话呢?
婆婆:小叔子和嫂,没大没小。
儿媳:没大没小?
婆婆:小叔子都喜欢和嫂子耍顽皮,何况又是闹房这一天哩。
儿媳:……
婆婆:你没见,其实那畜生的模样不讨人嫌呢。比他哥金虎……不差上下哩(她本想说比他哥金虎强,想想不当又立马改口)。你是个好闺女,要听话。
如果不是高金虎执拗强硬,高家的这桩家丑也就马虎了结,闹不出再大的乱子来。却没有,高金虎是个执拗不堪的人,这样的主儿一旦认了死理,八头大牛也拉不回转。高金虎认准了一条,他的新媳妇在他还没看一眼时便叫他兄弟干了,是干了,而不是像高老太太一再向他陈述的金豹不过摸了摸,如同亲眼见了他兄弟和自己媳妇的奸情一般。他嘴里不说,心里想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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