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459、青花瓷下 七十六

    这股力量终于令狐狸一个踉跄往地上倒去。
    但不等膝盖落地, 他借着我肩膀将身子一斜, 五指迅速插入土中在地上划出一行符。
    转瞬就见一片尘土飞射而起,化作一道壁垒,在第二波流光闪现的一霎, 适时将它阻挡在外。
    然而依旧挡不住那股巨大力量的余波。
    它将我俩震得腾起又落地,跌得很重, 虽有狐狸手臂护着,我依旧能感受到一阵剧烈撞击, 把我全身受损的部位敲得七零八落。
    登时天旋地转。
    不是因为疼, 而是因为疼痛令我清醒地意识到,我覆盖在狐狸胸口的那道掌心中,此时正有一片湿润迅速晕化开来。
    所以他落地后一动不动, 也一声不吭。
    呵, 我真他妈是个累赘。
    一时气急攻心,头晕目眩得几乎失了理智。
    所幸片刻后立时清醒过来, 心知做不得一点犹豫, 所以匆忙将狐狸往我身后一推,在第三道流光袭来的当口扬起手往前飞奔数步,我迎着它过来的方向,使尽全力将掌心中那把倏然冲出的剑往那团光里径直刺了进去。
    流光状如闪电。
    远看火树银花,让人自古叶公好龙, 而这么近的距离同它相对,我大约是亘古第一人。
    美吗?搞笑吧。
    恰如铘先前那股汹涌的力量,面对这团光, 我这把剑小小一点微光犹如星辰之于夜空。
    如此渺小,仿佛螳臂当车,却是梵天珠能给予我的仅有的力量,也是她所能给予狐狸的唯一保护。
    而我自己又能为狐狸做些什么?
    细想起来,我竟然无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心酸像道长刺的藤曼,在身体随着动作给予我痛楚的时候,冷冷在我心口上烙下一条口子。瞬间心里被一团杀意笼罩,恣意喷薄,列车脱轨似的在体内横冲直撞。
    以至那团光将剑和我整条手臂吞没时,胸腔里那股火依旧是沸腾的。
    所以丝毫没感到恐惧,即便那一瞬自己几乎没了半边身体的知觉。这种惊涛骇浪所激起的颤栗,让我在这时刻依稀产生一种错觉,奇特而兴奋的错觉。
    仿佛自己在那瞬间真成了那个梵天珠了,那个所有人都期望着她回来的梵天珠。
    由此令我在面对那团光彻底将我包围住的一霎,没有躲开。
    心里隐隐觉得,就这么一瞬间死去,换回梵天珠的到来,倒确实没什么不好。
    意念一闪,须臾间的一个停顿,让一切退避的机会全部消失。
    时光不等人,耳膜轰然一阵鼓动,随着一股窒息的压迫,死神带着通体灼亮的光,朝我张开了世上最华丽的怀抱。
    华丽得让人不由自主能斗志昂扬地等待死亡降临的怀抱。
    强压着炫目朝前看时,我不禁这么想道。
    可是突然间,身周那团凌厉的光散了开来。
    最初的雷霆万钧,到后来的风平浪静,仿佛只用了瞬息片刻,就无影无踪。
    只留火辣辣一道痛蛰伏在我臂膀上,令我回过神后,后知后觉地微微一阵颤抖。
    随即反应过来,我匆忙转身回去将狐狸再次抱紧,一边空举着手里那把灼烫的剑,面对着四周突然凝固下来的森冷和寂静,匆匆一圈扫视。
    脱离死亡阴影,这会儿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刚才到底是谁,趁狐狸最无防备的时候,做出的这三重袭击。
    而在如此紧要关头,那人突然收手,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答案没过多久,就被对方有心破解开来。
    随着一阵脚步声起,越过狐狸的肩膀,我看到一道身影从黑暗深处闪现而出。
    脚步不紧不慢,他在狐狸的身后一步步朝我俩走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黄雀’白衣翩翩,美得仿佛天降的谪仙。
    只是当看清那只‘黄雀’面目的一瞬,我鼻子不由再次发酸,酸得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
    碧落,你好算计。
    但你知不知道,这算计着实会要了你自己的命。
    然而他必然是不知道的。
    三次交手,狐狸都带着面具,那张即便是碧落也无法看穿的面具。
    所以这一趟碧落才能算计得如此坦然,出手得如此狠辣,毕竟他身上有伤,而对手同他势均力敌,于情于理,他必然全盘为自己做好周全。
    可是这样一来,真叫我心里难受得五味交杂。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其中一个仿佛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时间力量之大,几年足以改变一个人,何况当中横着几百年光阴。所以碧落既是狐狸也不是狐狸。也所以,同样受了伤,狐狸选择吞噬那些禁忌的东西,以弥补他失去的力量,碧落则选择隔岸观虎斗,直到两败俱伤后一方退出离去,而另一方受了重创,他才翩然出现。
    狐狸对上碧落,狐狸完全没有胜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弃了算计的狐狸,则会被碧落弄到一败涂地。
    不知狐狸是否预知这一点。但他就是碧落,过去的人不会有未来的记忆,未来的人对自己的过去怎会一无所知。所以,对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所将会面对的一切,狐狸应该不会不知道。
    然而即便知道也躲不掉,这便是预知者的悲哀。
    所以我立刻松开狐狸毫无知觉的身体,将自己挡到他面前,一边用手里的剑指向碧落。
    碧落目不转睛朝我望着,若有所思,又兴味盎然:“你在保护他么?”
    我苦笑:“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先生。”
    “那你这会儿是在做什么。”
    “这取决于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绿幽幽的眸子如湖水中泛起的涟漪,静静地闪了闪:“我来清扫我的障碍,以及,带你走。”
    “那么先生也瞧见了,再往前走一步,不要怪刀剑不长眼。”
    “所以你这是在自保?”
    我没理会,在他又往前走近一步时,将剑尖抵住他胸膛:“你不能带走我。”
    “他是你什么人。”目光扫向我身后背对着他的狐狸,碧落仿佛没听见我的警告,也没有瞧见那道几乎快要抵进他体内的剑尖:“上一回,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拿刀捅了他。今日为什么却要拿命护着他?”说到这儿,话音微顿,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扬:“是因为他从我手里掳走了你,还是你同他也做了什么交易。譬如帮你摆脱那头麒麟,或者素和家那一对兄弟。”
    我再次苦笑,只觉得跟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在煎熬:“没有交易,先生。他是来自我的世界,到这儿准备接我回去的那个人。”
    说完,我紧盯住碧落的脸,试图从他眼神中找出我想要见到的东西。
    但他目光平静无波,只在短暂沉默过后,轻轻点了点头:“嗯,这么说来,他就是你那位心上之人。”
    一句话说得平淡而随意。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其中的深意着实令人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因此耳根隐隐发烫,不过,心里倒是略略一定。既然他已知道我是从未来乱入到这段历史中的梵天珠,那么想必他应该已能从我刚才那句话里明白,我身后躺着的这个人,就是来自未来的他。
    同根生的尚且不相煎,何况是同一人。所以他,应该会就此放过我和狐狸的吧。
    “叫先生显得我俩很生疏。你觉得我俩很生疏么?”可是忽然话锋一转,他却这样对我说道。
    我一怔。半晌后眉头皱了皱:“那我该叫你什么。”
    “叫我阿落。”
    说话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视线胶着着我的嘴唇。
    这目光令我喉咙一阵发紧。
    脑中倏忽而过那一幕幕曾被迫或者自愿同他的纠缠,我垂下头,慢慢吸了几口气。
    直到紧绷的情绪平缓下来,才将头重新抬起:“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已对我的命不太感兴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带我走?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不确定你是否能预知未来,不过你会那样说,想来你应该也已察觉到了,依照我在素和家如今这样一番状况,以后事态能按照原先你所盘算的按部就班,应该已不太可能。所以,早在知晓我是什么来路时,我想你或许就已知道,我对你来说应已经没什么用处了,难道不是么?”
    我没法将话说得太透,但意有所指,他这么聪明应该不难理解我这番话里的意思。
    “你对我已没什么用处?”他目光重新锁住我双眼,白色衣摆下黑色影子斜斜躺在我腿上,仿佛某种压迫:“曾经一直都巴巴儿地想要跟着我,这会儿怎么就翻脸不认帐了。我为什么要来带走你,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么,还是记忆里仍还缺失了什么,需要我细细地提醒你?”
    他这番话让我下意识缩起腿,却忘了这像是一种示弱。
    所以他径直朝我俯下身,没有任何迟疑,如同预知他身前那道咄咄逼人的剑尖,最终会因他距离的接近而退让。
    而事实上,它也确实退让了。面对着碧落的脸,我总是身不由己。
    他于是掸了掸衣裳,朝我展颜一笑:“扇我脸的时候够狠,怎么,这会儿舍不得杀我了?”
    眼梢弯弯,月牙儿似的。碧落的笑同狐狸一模一样。
    几百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没被抹去的一丝特征,让我看得微微一怔。
    手里的剑心随意动,当意志模糊,剑便消失。意识到这点时,我看到自己掌心里一片空空。而他仿佛没有瞧见我眼里闪过的慌乱,兀自伸手,指尖在我后脑勺仍还有些微突的肿胀上轻轻掠过:“仍是这么笨,还妄想逞什么能。刀剑不长眼?呵,可惜它的主人缺心眼。”
    我默然。
    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他刻薄起来总能让我没法招架,恍惚像是看到狐狸,戳着我的脑门在叫我小白。
    可是如今狐狸一身的伤,无声无息地躺在我身后,所以此时绝不是争个口舌之快的时候。因此我定了定神撇开头,勉强朝着碧落笑了笑:“缺心眼是有点,所以大仙,不如像您曾经所建议的,天高海阔任我走,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
    “你说得好似我俩真的如桥归桥,路归路那么简单,宝珠。”
    碧落看着我,高高在上,用他温和的嗓音和熟悉的语调叫着我的名字。
    然后淡淡地朝我笑着,细弯如月牙儿似的一双眼睛,绿得幽深,仿佛一眼就能将我内心完全看穿:“可是,真能有那么简单么?”
    我不由抬头再次看向他。
    他笑容仿佛一道浸润了清泉的彩虹,让人砰然心动,又需百般克制。于是迎着他目光,我也笑了笑:“那要看您了,先生。”
    “叫我阿落。”
    我闭了闭眼。他目光让我感觉到了威胁,但手里没了剑,只留一手心的汗。
    这着实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体验。
    仿佛上辈子造了某种十恶不赦的孽,今世来还,因此明明面对着最熟悉的他,此刻却要把他当成最大的敌人一样虎视眈眈,就连交谈都仿佛充斥着无形的刀光剑影。
    一时脑中空空,我侧过头,用自己视线指向身后那道静躺的身影,漫无目的地对着碧落说了句:“看看他的脸,阿落,摘掉他的面具看看他的脸,或许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随着我的视线看向狐狸。
    看了几秒钟,但眼神中没有任何异样,仿佛看着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人。
    这眼神几乎令我对刚才想法的信心动摇了一下。
    好在无论他对我那‘来自未来的心上人’的认知,亦或他对我身份的知晓,无一不证明他对狐狸的身份绝不会一无所知。所以我想,即便他此时存心在我面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当最终与他自己面对面时,他再怎么会演戏,总是会露出些蛛丝马迹的端倪。
    由此,他心里那层‘面具’,不知是否能瓦解几分?
    正想到这儿,忽然察觉他将目光重新移回我脸上,我下意识同他对视了一眼。
    随即心情迅速低落下来。
    他这一眼让我明白,这一简单的小盘算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碧落毕竟不是铘,他岂会看不出我心里动的那些念头。因此见他朝我笑笑,边不着痕迹打量着我的神色,边似有若无地问了我一句:“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还好。”
    话音刚落,见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将自己的手往他掌心里搭了上去。
    非常自然而然的一个举动,几乎不用过脑子,只因他一贯对我很好,无论嘴上说过什么,他的行动让我警惕不起来。
    他毕竟是狐狸的过去,所以我深信,他和狐狸一样不会真正地伤害我。
    然而这习惯性的认知在短短一秒钟过后,却让我脑子里轰地一响,心狠狠往下一沉。
    伴随肩膀刀绞似地一阵剧痛,碧落五指聚拢,将我那只手猛一把扣紧。
    然后霍然转身,带着种陌生的冷冽,他竟将我往他想走的那个方向一步步拖行起来。
    脚步虽慢,但仿佛每一步都重重踩踏在我身上,沉重又疼痛。
    一度令我无法呼吸,由此生成的错愕,仿佛地狱深渊,让我迅速跌坠下去,仓皇得完全忘了挣扎。
    只下意识将另一只手抓到碧落的衣袖上,在回过神好容易找到自己声音时,我抬头看向他,匆匆问了句:“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没回答。
    目光安静,一如他行走在这片坟场内无声无息的身影。
    直到又被他拖着往前移动几步后,当我一动不动看着越来越远的狐狸,耳边隐约听见碧落说了句:“你不是她。”
    话音浅淡,如同自言自语,却让我通体的血液一凝。
    而他旋即感觉到我的僵硬,于是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他又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你若是她,断不可能给我拖着你走的机会,所以,你不是她。”
    我不知道碧落是要把我拖到哪里去。
    脑子里轰轰隆隆,盘旋冲撞着的全是他刚才那句话。
    ‘你不是她。’
    他否认了我。在明明知晓我是谁的情形之下,他否认了我。
    还有什么能比从他嘴里听见这句话更为伤人?所以,很快连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我用手指紧抓着他手腕,透过衣服,用指甲抠进他皮肤,直至触碰到他血的潮湿,似乎以此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然后我再次抬起头,在察觉他目光朝我扫来的当口,嘴角扬了扬对他道:“你也不是他。你若是他,绝不可能给我这样莫名其妙的羞辱,所以,你不是他。”
    他脚步微顿。
    过了片刻,一把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扶住我没法站稳的身体,他将我轻巧甩上他肩膀。
    随后继续带着我一步步往前走。那样不知走了多久,当四周似乎再也看不到一座疑似坟墓的土墩时,他停下脚步,把我从肩膀上放了下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对你说过,你不能带走我。”落地腿一软,我仔细防备着没让他看出来,慢慢往后退开两步问他。
    他没回答,只看着我问:“痛吗。”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伤,不置可否。
    他勾起唇角,似有若无朝着来时的方向淡淡一笑:“他受伤,你用自己这副七零八落的身子护着,不要命了。我也受了伤,你可曾有朝我多看过一眼?”
    “……”
    “我以为那会儿你我相处得挺好,可是他出现后,一切就不同了。林宝珠,在我面前不必演戏,你到底想起了多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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