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剃时》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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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到无力思想的时候,苏曼殊就昏沉沉地做梦。他的梦没有未来,所有的梦都是昨日重现,仿佛把三十五年的路重走了一遍、发生过的事再忆一回,还有曾经邂逅过的风景,爱过的人,都纷纷与他道别。那么多女子,那么多挂泪的容颜,让他在梦里痛得不能呼吸。他不敢醒来,他知道醒来之后就再也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生。梦里,苏曼殊沉沦于那一笔笔千疮百孔的情债里,纵是炼狱,他亦甘愿沉沦。这是他唯一可以为过往做的,承认一切罪过,解答一世谜语。
他和佛做了最后的告别,他告诉佛,他该为虚妄的今生忏悔。佛说,他没有错。烟火红尘也可以品尝出般若的滋味,繁华世间也可以是修行的道场,车水马龙的街巷也可以闲庭信步。苏曼殊只不过做了真实的自己,他该无悔于人生,无愧于佛祖,不负于红颜。这世间,谁也没有资格评判谁的一生,对与错,爱与恨,一切都在于个人心中的那杆秤,那把尺。其间的分量和长短,只有自己计算把握。人生是一场赌注,也是一场投资,你倾囊而出,可能拥有一切,也可能一无所有。
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这句话许多人都会脱口而出,却不懂得其间的重量。这个春天,苏曼殊终究还是没能去日本,没能看到生命里最后的那场樱花。人生从来都没有完美,因为残缺才留给世人无尽的想象。带着期待而来,带着遗憾离去,是为了给来世做铺垫,是为了给轮回寻找一个铿锵的借口。来的时候,没有惊扰一草一木,死的时候,也无须惊动一尘一土。
1918年5月2日,35岁的苏曼殊病逝。三十五年的红尘孤旅,三十五年的漂浮生涯,三十五年的云水禅心,最后只留下八个字:“一切有情,都无挂碍。”死的那一刻,苏曼殊看到自己的影子,像是一件薄纱的僧衣,晾晒在寺院的窗台,随风飘荡。这意味着什么?一种向死而生的回归么?有谁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里,有谁记得那个约定——若你死后,我将在某个黄昏,亲手埋葬你。
他真的没有挂碍吗?倘若他对过往爱过的红颜佳丽放得下,对灵山的万千佛祖放得下,他能放下日本横滨的母亲吗?苏曼殊弥留之际做了最后的嘱咐,他怀念东瀛岛国的母亲。他的遗憾就是不能死在她的怀中,他希望自己像出生的时候一样,微笑安静地与这世界招手。只是岁月不解风情,无法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他的人生原本就有太多的遗憾,多一个少一个又何妨,任何计较都是给活着的人增添负累。
苏曼殊死后,众好友检视其遗箧,唯余脂盒香囊而已。一代情僧,终于用情完成了他孤寂的一生。随缘寂灭,一了百了。苏曼殊死的那一天,他八岁那年在广州长寿寺亲手种下的那株柳骤然死去。原来人世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也许是巧合,也许真的有某种不能彻悟的玄机,《金刚经》有这么一句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没有人知道,苏曼殊在死前曾为自己写过一首诗。
如果我死去
请你一定要将我忘记
或许这世间
曾经有过一个你
曾经有过一个我
曾经真的有过一段人面桃花的相遇
但是 我早已将一切托付给别离
如果我的死去
就将我从你的记忆里彻底擦去
我的人生原本就不是一个谜
你又何必去追问那虚无的谜底
任何的遗忘都是对我的善举
请不要期待与我有任何的相依
我的江湖只有我自己
1918年5月4日,苏曼殊的灵柩移厝广肇山庄,汪精卫先生为其料理丧事。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如此一位集才、情、胆识于一身的苏曼殊,就这样在人间孤独地游走了三十五年。一只孤雁把翅膀还给了昨天,把寂灭留给了自己。他在樱花树下睡着了,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和樱花一起化作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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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奇缘
有一种花要离开枝头,才能散发出奇异的幽香;有一种树要老去,才能体现出它存在的价值;有一些人要死后,才能让人永远铭记在心底。岁月的无情可谓有目共睹,可是它也只是遵循自然规律,万物荣枯有定,半点不得强求。缘分亦是如此,缘来缘去,是我们耗尽一生都无法逆转的棋局。
江湖中人时常会说一句话:“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关于生死别离,我们是这样地无能为力,曾经费尽心思想要参透的玄机,在死亡到来的时候都那么不值一提。在不能改变的结局里,我们只好将一切希冀都交付给来生,宁可相信真的有来世,真的有因果轮回。那么,今生未了的心事还有机会了却,今生未还的债约来世可以偿还,今生无法割舍的人来世还会再续前缘。
苏曼殊真的死了,三十五岁,多么年轻的生命,在红尘孤独地游历一回又匆匆离去。让人忘不了的是临死前留下的话语:“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多么倔强的人,纵是死,也要告诉世人,他那行云流水一孤僧的洒脱。他说他是戏里的青衣,在璀璨的花事里用生命和灵魂演绎一场死亡的美丽。这朵流浪的青云,零落的孤雁,终于找到了归宿,可以停止漂游,可以安静地躺在杳无人烟的山坡上,尽管再也不能呼吸。
这个暮春,苏曼殊和百花一起纷纷飘落,萎作尘泥。如此诗意的死,对苏曼殊来说或许没有太多遗憾,尽管没有谁相信他真的可以放下世间一切,平静地接受死亡。这样一个狂傲僧者,一个凌云志士,一个世间情种,亦不敢和生命讨价还价。他守信诺,尊重这份以悲剧告终的结局,并且无悔。苏曼殊是病死的,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觉得他的病是咎由自取,但更多的是感叹、是怜惜。当我们看着一个旺盛之龄的人骤然死去,换作谁,都无法隐藏起内心深处的慈悲。
他是一个僧者,他的一生虽然狂放不已,但是问心无愧。他的确辜负过佛祖,又有负于红颜,可这一切都是前世命定,他被命运的鞭子抽打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的飘零,三十五年的孤苦,三十五年的空茫,若有债,也该还清了。苍茫世间,多少人在纵横的阡陌上来来往往,到最后迷失了自己。多少人睁着眼睛冷冷地看岁月纷繁,那样地无关自己。来到人世之前,我们都是最陌生的人。来到人世之后,纵然不曾有过相见,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有过紧紧地相依。
原以为苏曼殊一生和樱花结下不解之缘,又出生在那个生长樱花的岛国,死后亦会回归到那里。却不知,他的灵柩在上海停放了六年之久,竟会被移葬于杭州西湖孤山。或许这是上苍给他安排的另一段情缘,苏曼殊有生之年曾多次去过杭州西湖,亦几度拜祭过苏小小的墓地,甚至在西子湖畔,与乘着油壁车的女子有过美丽的邂逅。在他生前,喜欢流连于烟花柳巷,将青楼歌妓视作知己,所以他与江南名妓苏小小会有这么深的缘分。
苏曼殊被葬在杭州西湖孤山北麓的西泠桥南面,苏小小的墓在西泠桥北面,两座孤坟遥遥相望,永远不得亲密地偎依,永远亦不会寥落地别离。他们二人同姓苏,一生爱好西湖山水,同样有着卓然不凡的才情与遗世独立的傲骨。这样的圆满无缺,令人疑惑是否真的是巧合。苏曼殊情系一生,就连死亦无法摆脱诗意的浪漫。宿命似乎要刻意这样安排,唯有这样才不辜负苏曼殊这传奇的一生。人世风景万千,世间百媚千红,也只有西湖风光,只有苏小小才配得起这样一个绝代人物。
因为这个完美的结局,抹去了郁积在世人心中的遗憾。倘若将他葬在荒山野岭,与不知名的草木为伴,难免令人心生凄凉。毕竟苏曼殊这一生参过高深的禅,写过多情的诗,画过生动的画,以及为革命奉献过所有的热情和最好的年华。这个集诗、画、情、禅、革命于一身的人,在乱世漂浮,居无定所地过了一生。也许死才是最好的归宿,只要他活着,这只红尘孤雁永远无法放弃他飘零的使命,只能在苍茫世海里来回往返,直到落尽最后一根羽毛。
在众生眼中,苏曼殊是个半僧半俗的人。有人说他是一个僧人,披着袈裟,竹杖芒鞋在人间游走,莲台才是他最后的家。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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