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候梦》第2章


一切不过片刻间,如不是那摇摇欲坠的板门控诉着方才的行径,眼前的这扇窗仿佛从未打开过。
良久,他擦去了脸上淌下的血渍,转身拾起墙根的扫帚把一地的碎渣扫进了簸箕里,系好斗笠匆匆走入了雨帘中。
这扇窗的确该修修了,但不会是现在了。
第二章 萍始生 (中)
1。
屋外雨水依旧丰沛,连奚坐在檐下及梁高的木梯上收拾手边的刨锯斧,眉目疏离,一脸漠然。
回廊下,三两个婆子打着灯笼提着热水路过,灯笼的纸皮浸过油水,泛着晦涩的橘黄,忽明忽暗。
下人们白日里操劳了一天已是腰背酸疼,此刻的抱怨可谓是天经地义。
乔家少爷犯起病来是个什么样子呢,听人说,他自幼心脉不好。
“啧,少爷闲来无事就拿我们这几个半截入了黄土的老婆子撒气,真真是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唉,这心脉不好的人呐,受不得惊发不得怒,你说少爷这般闹一阵病一阵就算我们受得了少爷他自己能受得了么?我听上回来看诊的那孙大夫说啊,他这身子越发的差了。”
“可不是,可他偏生看谁都不惯,别说是说错了什么话,在他面前那是笑不得也哭不得,真真是樽难供的菩萨!”
连奚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梁下有一个巴掌大的空燕巢,里头只有破碎的蛋壳和一团黑糊糊的小尸体。
“嘘,管事的前脚刚踏出这院子,可别再跟着叫隔壁‘菩萨’听了去。赶着回家抱孙子呢?”刘婆子自知今日跌了份,此刻倒有了点贼喊捉贼的意思。
一干婆子们都噤了声,徒留灯笼绳儿晃荡出咿呀的声音,一地光影摇曳,那光跃进了热气腾腾的木盆子里,像是天边那揉碎了的一轮月光。
2。
是夜,偏院早早便熄了灯。
夜色浓的化不开,草莽之下夜虫肆意的宣泄,雨已经停歇了,雨珠儿缀满了瓦当,又下起了一阵檐下雨。滴,哒,那声音隔着薄薄的卷帘漏进来,便没入了通铺之上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里。
连奚自认不是个认床的人,只是自家那破落的小院子门可罗雀,到底是安静。
眼角的小伤已结了痂,只是右眼皮间或的跳动,让他愈发失了睡意。
不知怎的,眼前挥之不去尽是那窗中人模糊的身影,那一副弱柳之姿单薄的可怜,和那扇窗一样,摇摇欲坠。实在是难以和屋中那个老神在在的刁难刘婆子的跋扈少爷联系起来。
家中幼弟身体孱弱,也常闹着不愿喝药。爹起早贪黑忙的不着家,每每到了要喂药时,后娘便放下争那一亩二分地的心思,二人唱白脸的拿冰糖诱哄,唱黑脸的见势灌药,倒也维持住了家中难得的太平日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那个人念的又是一本怎样的经呢。”连奚枕着胳膊兀自呢喃了一句。
3。
屋内的药味在这阴潮的空气里又浓重了几分。
单薄的少年倚着镂刻精致的床头板阖目小憩。锦被滑落下床榻,枕头、白烛和瓷碗痴缠了一地,昭示着不久前主人的一番歇斯底里。他的面色比之白日更显苍白,眼角眉梢上还愠着,脸颊和唇却染着绯色,宽大的素衣内隐约可见胸口的起伏。
作为一只从记事起便人被豢养的笼中雀,即便笼门洞开,乔淮也只会安于一隅。笼子隔绝了鸟儿翱翔天空的路,而他没有天,又谈何飞。
少爷?
如他这般的身份,被称一声“少爷”确实要体面悦耳的多,反倒像是得了便宜的那一方,他时常讥诮的想。
少不更事时,乔淮也曾以为他是乔家认回的少爷。
“瞧这嫩出水的小脸蛋,必是随了那唱戏的女人,生来便是要卖笑的。”
“哎哟哟,小少爷,别皱眉,学学你娘,给姨娘们乐一个呗。”
眼前那一张张粉饰过度的脸上堆起层层褶子,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像是粘了一张假的脸皮。
几时开始,周围多了那些蚊蝇一样的人,他们明目张胆的凑过来,窥探他的一举一动,非议他的身世和阿娘。蒙昧小儿自是不知戏子为何要笑,只恨不能化身凶神恶煞吓得她们个个闻风丧胆。他不想呆在这里了,他想阿娘呀。
“哎呀怎么还哭上了呢,瞧瞧这惹人怜的小模样,难怪一个两个的都把老爷绕得五迷三道。”
“唔疼……放、放开我!”他用力拍掉那些艳红的长指甲,而那指甲越伸越长,化作吐着信子的蛇扭动着作势便要扑上来。
他害怕极了,本能的往后退去,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脚,把他拖向身下一片细软的泥沼里。那些蛇不知何时绕到身后钻进了他的衣裳,紧贴肌肤缠绕上四肢叫他动弹不得,“求你……不要吃我……”
那蛇赤红着眼,咧开血盆大口,一路舔舐过他的胸膛、喉咙和下颌,缠绕上脖颈,又狞笑着蜿蜒而下。
“不要!”乔淮听见稚嫩的、嘶哑的两道惊惶的喊声重叠在一起,都是他的声音。睁开眼,房里已然黑透了,伸手不见五指,让他有一刹那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摆脱了这梦魇。
平日里飞扬跋扈的西厢小少爷像一只斗志昂扬的花公鸡,为了支走那些丫鬟婆子,乔淮将力所能及的缺德事干的是得心应手,不为别的,眦睚必报的性子使然。
可眼下,少年过分白俏的脸上薄汗涔涔,他颤抖着扯着身下的被衾喘息着平复了半晌,这才堪堪压下了喉间翻涌上的腥甜。噩梦并不可怕,虚张声势一场,醒来了就淡忘了,真正可怕的是清醒的深陷在这场人生大梦里。
他翻了个身,抱膝蜷作一处。
咸涩的泪浸在布满条条红痕的指缝间,又疼又痒,方才不该徒手去抓碎渣子的,该叫那婆子当着他的面一片片嚼干净咽下去才痛快,她最喜嚼舌根子了。乔淮恨恨磨着后槽牙。
傍晚那会正赶上他犯病,浑浑噩噩的闹了一场又梦了一场,状态不好,没有稳定发挥。
若说在这府上几个婆子里,乔淮最是针对那刘婆子。他忘不了,那一晚她隔着门缝无动于衷的看着他的苦苦挣扎,看着房中光景笑的暧昧又下作。
乔家是怕多生事端的,事发后便以小少爷突发恶疾需要静养的名头把人从乔府连夜迁到西厢来。刘婆子自诩拿捏着乔家的秘辛讹了几次钱,还未偿够甜头便被人教训了一番,再没脸再留在乔家主宅,这才自荐上这西厢来照料小少爷的起居。
在这西厢里,谁也不比谁高贵,自尊不值钱,无非多苟活一日罢了。
乔淮想起了旁晚窗外那个听墙角的少年,那人是个新来的吧,不出几日——不,看他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该是早知道了。
“他也会讨厌我的。”哈,他无声的咧嘴一笑,笑里带着不自知的一丝厌弃。
5。
当窗户第四次发出那微弱的犹如老鼠噬木的恻恻声,乔淮终于不再肖想自己是昼伏夜出法力无边的鬼魅,可以潜入夜色里把他恨的人都吞吃入腹。
那动静叫人汗毛倒竖,“鬼魅”其实还是有些怕老鼠的。
他点上灯,踱到窗边,心里想着,待小爷我先拿你这胆肥的老鼠练手罢。
“去去去,上别处啃去,小爷这儿没吃的。” 少年隔着窗恶狠狠的道,想了想还学了声猫叫,惟妙惟肖。也不知是错觉否,房里甫一亮堂,窗外的动静便也消失了。
很好,算你识趣。
他满意的踱回床边,抖了抖被子枕头堆在床上,单手撑着头,随手抄起一本戏本打发起时间,那是阿娘留下的不多的物什之一——一箱子旧书、戏服和几个不值钱的佩饰,便是全部。
这一觉睡的沉,婆子也不敢再来触霉头,乔淮便没吃上晚饭。
看了一会书有些目眩,干脆熄了灯躺下,脑中幻想着自己是戏里那书生柳梦梅。可书里描述的再是缠绵悱恻,他就是兴致缺缺。直到杜丽娘为了书生伤情而死,又还魂而来,他倒是有些不忿起来了,若他也为了谁这般便宜死去,便再也不要活过来了,这世道肮脏的紧,不若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黑暗里,忽的又传来了几声异响。
还没走?乔淮蹙眉,轻手轻脚的下了床,然后用力的一把推开——竟是,纹丝也不动。
坏了坏了,有什么东西在外头抵着,这若不是老鼠成了精,就是半夜遇上鬼。莫不是他整日把死挂在嘴边,老天这便遂了他的愿,派了鬼差前来引路?
乔淮只觉又是一股凉汗自脊梁而上,把心一横,恶向胆边生。他凑近了些许,又觉得不够,把耳朵贴上了板门,隔窗低声问喝道,“你是人,是……”
话未完,却见那窗户一把被人朝外拉开,乔淮半边身子就这么栽向了那“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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