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候梦》第5章


少年不知不觉间敛眸小憩了起来。弯弯的睫羽罩住泛青的眼睑,小巧的鼻尖弧线挺俏,一副慵懒恬静。日头渐移,在地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有多久没有这般晒过太阳了呢。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淮水边那个用篱笆墙围出的小院子。
那时阿娘常在河边浣衣,而他在生满瘿结和疤瘌的老树上捉知了。悠扬婉转的小曲乘风飘来,他仰面看着布满枝桠的天空,便会生出自己也是一棵活了很久的老树的错觉来。
那时,时光缓慢而模糊。
阿娘早已离开了戏台,老树下偶尔会有熟客来听阿娘唱小曲,唯有一个人只是小坐片刻便离开,他不苟言笑,但手里必定提来沉甸甸的包裹。而他躲在树上偷偷观望,待男人一离开,就缠着阿娘从那包裹里摸出几块糖饼。
阿娘叫他椋管事。
椋管事是爹的意思么?他问。
阿娘睨了他一眼,没收了他手里的糖。
后来,阿娘化作了淮水上的烟尘,留下一个木匣子和那些入梦前未及听完的传奇故事。
不久那个男人又来了,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入一处大宅子。那里有很多比阿娘还要美艳的女子,她们涂脂抹粉的脸上,都是相似的精致五官。
有一日,大夫人带着丫鬟行过花园时,瞥见了正独自玩耍的他,她弯身捏住他的下巴,眯眼打量,“老爷收藏这张脸的癖好还真是戒不掉了,都说九姨娘已经像了个七分,瞧这娃娃,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难怪老爷都挪不开眼了呢。”
大夫人口中那张脸的正主,说的是他的阿娘。而亲口告诉他的人,就是乔府的老爷,那个一直讳莫如深的爹。
那一晚,乔老爷推开了他的房门,酒气熏天的嘴里一遍遍的念着阿娘的名字,跌跌撞撞爬上了床榻,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按在了床榻间。蛮横的吻四落,他甚至狠狠的咬上了他的肩膀,任凭他如何哭号求饶,都不见停。
指痕错落在细嫩的身体上,他目光空洞的盯着头顶的木梁,那些天然的纹路仿佛一只只扭曲的眼睛,幸灾乐祸,抑或淡漠无情。
血自唇边溢出,一口,又一口,直到染红了身下雪白的锦被。
“他、他妈的,这娘们还留了这一手。”乔老爷终于醒了酒,他狠狠的抽了自己两巴掌,和衣仓皇的离开。
再后来,乔老爷便将他送到了西厢,被豢养的也好,被收藏的也罢,从来都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这张脱不下的面具,一张酷似阿娘的脸。
这不是梦,可是乔淮如何挣扎也无法醒过来。
隐隐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时椋叔便是这般来到他的面前,牵起他的手。
一双略感粗粝的手探上他的脸颊,鼻尖能嗅到一丝好闻的木屑气息。身前的阴影深了几许,“你怎么睡在这里,外头风大,回房里去歇着吧。”
黑暗中的手消失了,乔淮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少年,一把扣住他欲抽离的手,“别走……”
那交叠的影子有一瞬的晃动。
糖早就化了,可看到眼前的人嘴里就泛了甜,他脱口而出,“我,我还没吃饭。”
4。
再次入眼的是陌生的房间,和莫名熟悉的味道。
乔淮直挺挺的躺在通铺上,准确的说是被严严实实的裹在两床被褥里动弹不得,身下浸出了一层薄汗。
屋子里窗明几净。连奚背靠着床沿,正垂首摆弄着什么,脖颈处弯出一条好看的弧线。
“唔……”抬头便是一阵眩晕。
怎么回事,怎么一转眼人就搁这儿了?
身侧的人察觉到了动静,停下手上的动作,“醒了?”
他凑过来将食指探在人中上,“嗯,还好,还有气。”
“小爷我真要不行了,定记得知会你一声。”乔淮闭着眼,咬牙切齿道。原本清润似水的少年音变得喑哑,喉结动了动,口中满是腥涩的铁锈味。
连奚没有搭腔。
他眸色暗沉,单手撑在他耳边,另一只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湿发。指腹顺着鬓角往上游走,停在那眉梢入鬓处的一点朱砂痣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微凉的气息撩动眼睫,身下的人不淡定了。
“嗯……痒……”
“连奚你是故意的吧,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嗯,五十步笑百步吧。
“你瞧你又是这副冷冰冰的死样子,你是不是还在气我早上对你……唔。”
少年半潋凤眸,指尖抵在身下人喋喋不休的檀口上,堵住了他不知所谓的一通说辞。
“我爹说,眉上生痣的人一生都难交到真正的朋友,都是一些酒肉朋友,不是真心相待。”没由来的一句话,听得乔淮心头凉了三分。
看看,他果然生气了吧,这是要和他划下楚河汉界,再不深交了?
可是,可是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吧?!
乔淮轻嗤一声,忿忿的别过身子不看他,“小爷我和你也就只有吃面的情谊,酒肉朋友都不算,不劳你费心。”
身后人慢悠悠道,“嗯,如今同食同寝,还……自然不再算是朋友。”
乔淮抽了抽发酸的鼻子,脑袋发涨且空白,只觉得越发云里雾里了。
“可我爹是个半吊子神棍,他说的话只能信一半。”连奚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从被子里捞了出来,又端来一碗氤氲着热烟的碗。
“的确不算是朋友,但是却是真心相待。”
他……这是在为早上的那番质问做解释么。
乔淮只觉得口干舌燥,“那,那个,有水么……”
勺子递到唇边,已经吹温了,乔淮就着喝了一口,登时就被呛的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又诓我喝药!”
“你不记得了么。方才你人事不省,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他眼睁睁的看他栽倒在跟前。
忽然失神的眼眸,唇角还挂着来不及收回的笑,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跌落在他怀里。
大夫很快就赶来了。所幸只是受了风寒,静养即可。
连奚不再接着说下去,只是一勺接一勺的看着眼前的人儿蹙眉把汤药喝了大半。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的顺着勺子落在那少年抿了温水而微微泛红的微启的唇上。
方才他的确是吓坏了,按压心脉,渡气,又复按压,再渡气……后来大夫来了,双手还抑制不住的颤。
他的娘就是被心疾带走的。
“可我真的饿了。”乔淮看着连奚平静依旧的脸,也不知怎的就笃定了他这下是真的生气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小声嘀咕。
“乖,喝完这碗药,我给你烙饼吃。”
第六章 鸣鸠拂其羽(下)
1。
在西厢,万万不能在少爷面前赔笑,这已是下人间的共识。
可是。
2。
“喂喂,小爷我说的笑话不好笑么?”
乔小少爷今日讲笑话的兴致空前高涨。
他裹着被子盘坐在床榻上,探究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床边的人,瞠的久了,上挑的眼梢盈盈泛红,倒叫人看出花上露犹泫的味道来。
连奚回以一张岿然的脸,“嗯,挺好笑的。”
“……”乔淮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此番对话你来我往了十遍有余。
少年鼓着腮帮兀自生了一会闷气,还是张口接下了满满一匙药,随即扯过被子蒙住脸哀号着滚入床帏深处。
手中的瓷碗已经见了底。连奚的目光扫过被角露出的几缕柔软的发,心头很是惬意,温声道,“别泄气,要不我也给你讲个笑话。”
“有一天,有只小白兔去河边钓鱼,空手而归。”
“第二天,他又去河边钓鱼,还是空手而归。”
“第三天,他刚到河边,那鱼就从河里跳出来骂道,你他妈要是再敢拿胡萝卜当鱼饵,我就……”
“噗。”
话还未说完,隆起的被子已是颤个不停,乔淮磨牙霍霍,“你他妈要是再敢给小爷讲冷笑话,我就,我就信了你的邪!”
3。
一场高烧连烧了三日,似放了一把绵延天际的火,染红了浮云万里。乔淮只觉得这把火烧过了头,耳根和脸颊至今还是余温未散,一片绯红燥热。
是了,若不是这般,他至于做这剃头担子一头热的事吗?!
事情还要追溯回今日清早。
连奚照例把一碗黑糊糊的汤和一颗冰糖往桌案上一摆。西厢的众人发现,自从老连家的小子来了以后,这药竟有了销路,烫手的差事自然便都让他来代劳了。
“连奚,小爷我这些天手脚乏力,你不能趁人之危。”
“你倒是提醒了我,大夫交代过必要时多喝上几碗也是好的。”
“……”
“这是你逼我的。”
乔淮自诩做过最缺德的事,就是给踏足这间屋子的婆子丫鬟讲笑话,在此之前还没有人能抗住不笑的,每每得逞后再小题大作上一番,就没人顾得上那一碗命途多舛的药何去何从了。
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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