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候梦》第11章


连奚垂眸看着少年竖眉愤懑的模样,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畏惧,而是一心为他鸣不平。
他不由的抬指接住残悬在睫毛上的泪珠,伸舌舔舐,仿佛尝到了自己在乔淮心中的分量,“但他们到底没有说错,我做的面具确实吓死了我娘。后来,连我也看到那个女人了。”
如果,没有那梦中梦的话。
6。
这场梦在某一日变得不同了。
在钟鸣之前唤醒孩子的,是女人如鬼魅般的哀哀呜咽。
连奚在树丛里坐起身,捱过了天旋地转的一阵眩晕。
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了,他这才看清那孤坟边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她正在月色下垂首低泣。
“你……是谁?”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披散的乱发下是一张空洞无神的脸,发青的皮肤下毫无血色。她张了张口,黑洞洞的嘴里含混的发着破碎的音节。她似乎是个哑巴。
连奚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害怕,可是他没有,反而跌跌撞撞的走近了她。女子终于露出了欣然的神色,她迫不及待的解开衣襟,袒露出下面同样毫无血色的胸脯,那里有一双饱胀的不像样的乳房。女子伸出颤巍巍的手,揽过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
——饿不饿,我的儿?娘等着这一天,等了好久了。
他听见心里有一道温柔的声音这般诉说着。他伏在她的胸口,牙齿在不停打颤,只觉得周身冰凉,意识渐远。
恍惚间再次睁开眼,眼前这一幕很是熟悉,他甚至可以忆起雪的腥膻和钟楼里尘埃的味道。彼时还是婴儿的连奚蜷在娘的怀里,又冷又饿,正哭个不停。
楼梯上有吱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男一女的声音在这空寂的钟楼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冰冷。懵懂无知的婴孩尚听不懂人世的言语,可现在,入耳却是字字分明。
“老头子,这丫头偏偏在这个时候生产,我们若是晚来一步,孩子……”
“啰嗦什么。这会生了也没什么不好,路上撞不到半个人,正好办事。”
孩子……我的孩子……
“这,这丫头还有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瞎操什么心,孩子落了地就没她什么事了,一个流浪的哑巴本来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等她这口气下去了我们就把她抬出去埋了便是了。”
“这……好歹也给你生了儿子……”
“哟,你这婆娘若是能下出个蛋来,我何至于费这周章?别说废话了,一会孩子若是没了气,你就等着下去陪她吧。”
女人把孩子捂进温热的怀里,低低的叹了声,“这娃儿倒是个命硬的,真不知是福是祸。”
天雷劈中钟楼的那晚,在那经久不息的巨大鸣响里,早已为日后的种种埋下了祸根。
正如连老头所说,人的心住不下大佛,但却藏得了恶鬼。在世间行走,要不得好心。水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可奈何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落地只能摔的稀碎。
当年寺庙的住持是个心善的人,收留了不少吃过牢饭无家可归之人,但正是在这些人里,有人被买通在斋饭里下了毒鼠药。
老和尚圆寂后,撞钟的和尚时常说起钟楼里有鬼魅在哭泣,一时间诸邪回避之所变作人人自危之地,让众人本就不安定的情绪犹如石子落入水中,逐渐激起越来越大的波澜。
妖钟的传闻随着寺庙散伙后又陆续有人因鸣钟丧命而传得神乎其神,人们也到了谈钟色变的地步,一直到请来连老头做法封了楼这事才算是了了。
那钟楼里诡异的哭声到底还是跟着这口妖钟一道被人封在了林子深处。
至此,这个梦才算是说完了。
第十章 三候梦(完结)
1。
长梦终了,静谧的空气里只余起伏交织的呼吸声。
再归故里,已是异乡客。
阴阳脸和老神棍的故事看似早已从这对再平凡不过的父子身上剥离了,连老头只是邻里眼中一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工,连家小子也只是个沉闷寡言的少年郎。
风里刮来的碎语是无根的草,在时间里荣与枯。若不是被这场梦所缠困,茶余饭后连奚或许也能就着一杯淡酒,在人后某处听着那些坊间轶事解闷,好似这事与己无关。
连奚定定的看了乔淮一眼,见他一脸的凝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安抚道,“别害怕,我说了这是一场梦。”
乔淮消化了良久,头脑昏沉沉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梦的确荒诞,可乔淮却惊觉自己对来时的记忆变得模糊了起来,似乎自从进了这座钟楼,或许更早些,他们都在某一刻一同陷入了荒诞里。末了,只听闻自己极轻的一声叹,“真的好安静啊,这里。”
时间倾轧而过的轰然声喧嚣不断,荡起的烟尘也不知是谁人曾存留又被碾碎的痕迹。
这座钟楼未免清静的有些过分了。
2。
一阵窸窣翻捣声响的突兀,空气里登时不合时宜的弥漫开了油脂的香气。
“出来这么久,该饿了吧。”乔淮见连奚低头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用细绳捆扎好的油纸包,手指利索的挑开绳结,露出内里黄澄澄的整只烤鸡。
“已经凉了呢,将就着吃点吧。”一只油乎乎的大鸡腿跃然眼前。连奚全然不似刚从梦魇里抽身的模样,言语中倒平添了一丝惋惜,“弟弟一早打来野雉,我烤好了本想带给你尝尝,只是没想到我们会坐在这里吃。”
乔淮的肚子很识时务的率先做出了回应。
“好家伙,还有什么是这包袱里没有的?” 他咽了咽口水,心底复又觉得踏实了起来。
他眉眼弯弯的凑过来,张嘴咬住,听连奚道,“包袱是提前装点好的,只是临行前补充了些止血的药。”
“你……早就计划好带我逃出来了?”怪不得这包袱看起来分量十足,用的吃的一应俱全。
“倒也不全是。这一趟比预想的还是要仓促了些,害你担惊受怕了。”
口中鲜嫩的肉不知怎的就变得味同嚼蜡了起来。乔淮敛了笑,“连奚,其实你也在害怕,对吗?”
“你害怕我担心,怕我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你是个不祥的人,怕我宁可死在西厢也不接受你的帮助。所以,这才是你直到现在才肯告诉我这个梦的原因,对不对?”
连奚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但他只是又递来另一只鸡腿,“别多想了,再吃点垫垫胃。你的脸色看起来……”
“够了。”乔淮打断他的话,话音未落已翻身从他腿上滑下来。
怀中甫一空,背脊被温软纤细的躯体包裹住,少年直接绕到身后拥住了他。
似有若无的馨香呼在耳后,出口的话却狂妄又稚气,“连奚,你听没听过这句话,好人多薄命,恶人活千年?小爷我自私又混蛋,地府的鬼差都愿不收我,配你那是绰绰有余。” 他收拢了手臂,下颌枕在那宽阔的肩上,“所以啊,你也可以相信我的。我是认真的。”
“不要害怕。” 这句话他早就想说了,就像连奚一直护着自己一样,他又何尝不想护着他。
连奚只觉得那暖暖的气息随着紧贴在后的震颤从一路刮进了心里,又像有只不安分的小手在上下抓挠。小少爷当真嚣张的紧,让人只想将其按在怀里好好收拾一番。
良久,连奚轻轻“嗯”了一声,“我不怕。”
乔淮这才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仰起脸把递到嘴边的鸡腿吃了个干净,又偏过头舔舐连奚指尖上的油花,呼出了餍足的叹息。
3。
“我让弟弟给后娘捎了封信,托她瞒着爹把弟弟送到邻村亲戚家过几日。”
看着乔淮把大半只烤鸡吃完,连奚说道。
“咦?就凭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后娘怕是不会帮这个忙吧。”
“她会的。”连奚收拾了一番,起身站起来理了理衣襟,“举手之劳换祖宅的地契,这忙她自然乐得帮。”
“开、开什么玩笑,你后娘得了地契,还不转头就把你扫地出门?” 乔淮一个鲤鱼打挺的坐直了身子,拽住了他的袖子,“不……等等,你拿地契做条件,就为了我这个来日无多的病秧子?”
“怎么,不是才说要做个活千年的恶人么?这会心肠倒是软了。”
“我……”少年一时语塞,虽然想要反驳但到底心中有愧,半晌才哂了一声松开手,支吾道,“逗你的话罢了,活千年的那是王八,小爷我还不乐意呢。我是心疼那地契,若是我们能离开这里,没了房子难道真要浪迹天涯了?”
“那本就不是我的家。我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四处为家,向来是做一份工换得一方屋檐便好。” 连奚立在他面前的阴影里,俯下身揉了揉少年松软的发,又亲了亲他油乎乎的唇,“但是,今后我不会让你受苦,你也要信我,像我信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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