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191章


这,也太失臣子之道了!”
“高将军,”性急的周御史,听了高力士这番话,一下子跳起来,为张九龄抱屈,“事关社稷,张相置生死于度外,方敢如此奏答!若其不如此,只怕朝阁早已不宁了。”
“御史公,”高力士宽容地苦笑着,唤着周子谅道,“难道眼下,朝阁便已安宁了?”
“是呀!”李鹤年明白高力士没有明说出口的意思了,“倘若张相一味顶撞圣上,被逐出省台,那省台中岂不群小林立,国事更堪忧虑!”
“掌教言之虽有理,但今上乃圣明之君,张相作不逊之谏,至今尚未降罪,可知今上于废立东宫之主及张相去留两项事上,尚在明暗权衡之间。今高将军又已抵京在即,你又何须如此沮丧不安?”
吴筠听了周子谅的这番话,意味深长的淡然笑着,望着又已坐回长榻的高力士。
“御史公,”高力士唯有报以加重了的苦笑,又微微摇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力士虽粗明大义,谬承众公错爱;但也当知力士不过今上一老家奴尔,并无回天之力呵!”
“高将军这是何意?”周子谅听力士这一说,既感失望,又觉事态严重,立即正色问道。
高力士自觉万语千言,齐涌喉头,但他此时时刻,又能说些什么呢?但周子谅等六目所注,全在自己身上,不将心思略作说明,也觉对不起这些朝野正直之士。他重新趿鞋下榻,避开周子谅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诸君可还记得李林甫初加尚书之际,召众言官于集仙殿下,所说的一段话么?”
周子谅虽不知高力士是以问代答,但对他所问之事却也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正是姚崇病故不久,张说又因收受孔庙珍宝记事珠得罪罢相之际,玄宗因林甫奏事多顺旨,有意擢升他于省台。于是召中书令张九龄问之,受到九龄的劝阻,于是皇帝只得改升林甫为礼部尚书。
满怀对九龄愤懑之情的李林甫,于集仙殿前,将诸谏官召来,以被贬斥的“照夜白”为诫,暗示诸官顺从皇旨,堵塞了言路。
周子谅等人回忆着,并向高力士点点头,力士这才又说道:“力士闻知此事后,惴惴不安,即向今上奏呈……”
“这样说来,今上也知林甫此举了?”除吴筠外,周子谅、李鹤年听到此处,都甚感诧异,几乎异口同声相问。
高力士点点头:“然今上听了我的奏呈后,却欣慰地一笑……”
“今上还欣慰地一……、一笑?”周子谅那原本突出的眼球,快要凸出眼眶来了!
鹤年却忙问:“大家尚有何敕?”
这一问,将三人的目光重又直直地集中到高力士的嘴唇处。
高力士却背过身去,走在榻前,卸去靴履,又转面坐在榻沿,再次摇了摇头。
行辕寝房外堂,再次寂然无声。
有顷,李鹤年才拍着胸前笛囊,嘘着气说道,“难怪林甫敢明召言官说出此话,原来他竟已知圣上……”
高力士不让宫廷乐师、弄笛高手说下去,急忙打断他的话头,说:“此事在我出京前夕,也曾向曲江提及,并望他着意收敛。谁知他仍在君前、无论事之巨细一概力争……”
“然张相所争之事,尽皆军国要事啊!”
“周君,”高力士皱眉一呼,切断周子谅的话,然后冷冷地说下去,“今明君在上,海内升平富足,何劳宰相遇事皆争!如曲江此性难改,本度还京,力士当疾登常乐坊张相府邸,劝曲江多饮常乐坊曲中之美酒……”
“多饮美酒?”
“为其门庭计,力士还将劝他乞还骸骨!”
“乞还骸骨?让他自求罢相?!”
“是呀,此,上策也!”
“高将军!”三人听高力士表明这种意向。都深感纳罕,周子谅纳罕之中,更有无尽的失望、恼怒。他不知不觉地放高了声音,“当此时也,上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而林甫之辈,巧伺上意,一味希旨顺意,引接群小,排斥贤良!长此以往,中兴之世难久,大唐社稷堪忧!而今庙廊之上,唯见张相与今上一争,若将军相助于内廷,则国事尚还有望!真想不到,高将军却欲劝张相乞归骸骨……”
特意将李林甫训戒谏官一事及皇帝对此事的态度提及,要周子谅等明白事至今日,应如何作大唐臣民的高力士,见周子谅越说声越高、简直不可理喻的模样,大为焦急,一拍榻沿,喘吁吁地道:“张相实堪我等崇敬,正为此也,难道周君愿见他因谏取祸,得个门庭败落的下场?”
“不止子谅不愿,只怕满朝正直之士,天下兆民皆不愿张相如此!”
“是呀……”
“但,高将军!自古以来,‘文死谏’!若能使大唐中兴之世长久,社稷更加昌隆,则子谅揣之:不仅张相不怕有此下场,就是区区子谅,也甚乐有此下场!”
“御史公!……”
“高将军!我等早知高将军,虽为宦官,却不失为血性男儿之气度!辅佐今上,两度除奸,一朝正国,救黎庶于水火,创大唐之中兴!故敢结伴而来,一吐胸臆,求将军此番回朝以后,援张相以手,共排奸佞,再振朝纲!不想将军竟也志随两鬓衰,气随年华去,道不同,则不与为谋!子谅,就此一别!”
“御史公!……”力士急忙下榻阻拦,不想周子谅朝高力士愤然长揖之后,便大步迈出了行辕中使寝房。力士忙向鹤年一揖,“请掌教速将子谅拽回来!”
李鹤年早跃身而起,追了出去。
“唉,真不愧曲江所荐之士!”力士回头望着仍安坐在席上的吴筠,叹道,“极忠耿之心,极褊躁之性!”
“对这样人,不留也罢。”
“……?”
“是呀。”见高力士尚未回过神来,吴筠笑着,不经意似地继续说道:“他当知明君在上……明君,亦是君也。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呵……”
高力士听了,觉得还是这虽是道士打扮,但却并不象张果那样装神弄符,却十分留心世事的吴筠能明白几分自己的心思;然而,吴筠这笑,却又令高力士隐隐感到这道士话中有话,因此他仍怔怔地盯着道士,不发一言。
“更何况将军曾两度辅助君上除奸,更知宫闱之内,除锦绣铺陈、香花永供而外,尚有难测的祸机,不尽的陷阱!……”
高力士听到这里,颇有同感地微微一颔首。
“紫袍玉带,得来岂易!”吴筠仍笑着,但嘴角已透出明显的嘲弄神情,“将军半生谨慎,以至于斯!万不可仿效曲江,偏欲有为,自寻烦恼。管他当今太子废与不废,寿王入主东宫与否,更何必管那庙廊之上,所立者大器乎?鼠辈乎,谁又能有碍高将军世代公侯,且可……”
“且可?!”
“是呀!且可一朝‘指鹿为马’!”
吴筠竟当着自己的面嘲笑,将自己直指为导致秦二世而灭的奸宦赵高!被宫中誉为有海天之量的大将军高力士,此时一下子脸色变得铁青、发紫,袍带齐颜!他伸出手来,抖着,直指吴筠道:“好、好比喻!”但气恼憋得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一下子转过身,怒冲冲要迈入内寝房去。
“好手!”
恰在这时,吴筠却在他身后说出这两字来!他一下子停住了大大迈开的脚步。
“‘好手’?‘好手’!……啊!”他猛然记起来了,一下子回转身来,满心狐疑地望着吴筠:“‘好手’?”
“是呀,高将军,你记起来了。”吴筠仍旧执着麈尾,安详地对高力士回答说。但脸上笑意全无了。
“那断臂和尚?”
“那是‘季和尚’。”
“?”
“‘季’,春夏秋冬四‘季’之‘季’!”
“呵……‘季’、‘季’、分明是二、十、八、子呀!”
“对!他,正是二十年前,在汴河之上,领着猎户行刺‘钦差’的猎户头儿二十八子呵!”
高力士怎会忘记这个胆大包天的猎户头儿!他曾错把去河南、山东一带勘察蝗灾的皇帝当成“花鸟使”,在汴河行刺失利。皇帝将其赦免,并在禹王台上,对成千上万的人众,吞食蝗虫!目睹皇帝此举的猎户头儿二十八子,悔恨交如,竟挥刀砍去自己的右臂!
“他怎么竟信奉了空教?……”
“据他所言,也和当年他挥刀断臂时一样!”
“有感于陛下举止?”
“正是。”吴筠略一沉吟,神情含着愠色,“那是距今十年前的开元十三年五月,……”
“大驾已至东都、行将东封泰山?”
“将军好记忆!”吴筠真诚地赞了一句,接着道出了二十八子遁入空门之由,“那二十八子受汴州猎户之托,携着珍禽去往东都贡献今上,途中借宿于通洛门外的刘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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