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为武将,却心慈如此呵。”皇帝见安禄山仍以忴惜的眼光望着被金吾押去的李泌,感触甚深地叹道。
一股裹着寒意的“三月桐花风”从玉栏外猛地扑上殿来,他不觉一个寒颤。
“卿发冷么?”皇帝察觉到了,关怀地问着;他顺手脱下自己的九龙皇袍,命右相:“国忠,为朕予禄儿披之!”
杨国忠仍被李泌之事骇得心慌意乱,闻敕,忙接过来,给禄山披在身上。
跪在案前的安禄山,却浑身一震:“天意!这是命我安禄山取大唐天下而代之的天意呀!”他一头伏倒御案前,嘶哑地大呼道,“儿臣世代不忘父皇隆恩!儿臣敬祝父皇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第七章
三月,东平郡王安禄山在勤政务本楼向皇帝辞归范阳、领受皇帝所赐皇袍后,惊喜交加地由右相、义兄杨国忠陪同,前往西京城东的望春亭,接受高力士及文武百官的饯别。左臂悬着皇帝戒酒金牌的安禄山,擎着金樽、望南内方向三呼九叩一番,便由承腹使李猪儿扶入牛车,在本府仪仗、卫队的护侍下,渡浐河、望潼关而去。
东平郡王北归骑从还未抵达关西,郡王的总管早已到了潼关,命潼关守将传令淇门以下各纲典、船夫备足船只,纤夫。安禄山在经过潼关时,只由李猪儿撩开车窗绣帘,朝潼关山川城堞睥睨有顷,便放帘过关而去。一过淇门,他便下车乘船沿河而下。沿途纲典、船夫早奉命执纤绳拉板候立于岸畔,每十五里更换一批船夫、纤夫,昼夜兼行,日达数百里,过经郡县,皆不下船。不到半月,已入范阳境内。
范阳、雄武在望,安禄山才令李猪儿将皇帝所赐皇袍从银丝玉镶衣盒中取出,准备穿戴起来。数月来紧张的旅途生活,半月来的舟车颠簸,使他浑身肥肉显得更加松弛,两只眼睛周围,也罩着黑晕。但他一见到李猪儿呈到面前的九龙皇袍,竟两眼熠熠放光。
“哈哈哈哈!右相阿哥,高大将军,安三郎就此一谢了!”
突然,他一把将那九龙夺宝的御袍紧紧搂抱在怀中,走出中舱,站在船尾,面向西方,爆发出一阵狂烈的大笑。
这时,范阳城外,桑干河畔,响起了热烈而隆重的鼓乐声,迎接东平郡王的归来。
当安禄山的车骑被浐河东岸的柳林掩尽时,右相杨国忠才似乎觉得今天曾出现过不容忽视的事情:皇帝竟将皇袍赐赠安禄山!
一想到这事,他那颗本来因安禄山的远去逐渐平静下来的心,又狂跳起来:“今上这是怎么啦?……皇袍,是天子之服,岂可赏赐臣子!那胡儿本已用心叵测,这样一来,他定然以为天意如此,更要为所欲为了!一旦生事,他那悖逆之刀,岂会放过我这阿哥!……贵妃呀贵妃!这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打定主意,“立即去南内,将此事奏告贵妃。”
但是,车骑刚入通化门,他和身后的左相陈希烈的车骑,都被京兆尹鲜于仲通拦住了。鲜于仲通将二相引向通化门楼上坐定,也不言语,只从佩袋里取出一本奏疏来,递呈二相。杨国忠烦躁地示意左相接阅。陈希烈展本一看,便对杨国忠皱眉悄声说道:“吉温所转扶风太守房琯上奏所部水灾的琉本。”
“岐州也遭水灾?”杨国忠一所,更加烦躁地攥着双手,问道。
“淫雨伤稼无数,”陈希烈理头看着,答道,“疏上说也和关中一样,水旱相继,大饥无赈……”
“啪!”杨国忠勃然色变,一拍座椅扶手,大怒难遏地骂道,“这房琯狗贼,实实在找死!”
原来自去岁以来,关中水旱之灾不停。皇帝从高力士处偶尔闻知,召二相垂询。杨国忠初替李林甫执掌中枢,怕皇帝以为择相不合天意,招致阴阳失度。故见君前,特令京兆尹鲜于仲通寻得京郊佳禾数茎,献给皇上,奏说:“雨虽多,不害稼禾。”皇帝见此数茎禾苗,也深以为然。
杨国忠弄虚作假苦了千万关中百姓!有了“雨虽多,不害稼禾”这话,京兆、关中各州县,自不敢奏请赈救。百姓无奈,能走的都逃亡他乡,老弱病残只好坐以待毙。
眼下,房琯只奏本郡受灾也还罢了。谁知他竟将本郡灾情惨状和“雨虽多,不害稼禾”的京兆、关中相提并论!幸好这疏本落在采访使吉温手中,如皇帝闻知,那还了得!
“彼自无德,而累所部受灾,自该重责穷究!”左相一听右相的话,早一把将那疏本抛掷地上,捋着颔下银须,道貌岸然地说道。
“唔!”杨国忠瞪着杀气腾腾的双目,颔首道,“即遣推事御史前往岐州扶风郡,推审这狗官!”
房琯这一道疏本,使杨国忠未能去南内奏告贵妃安禄山之事,而是急忙赶回中书省,命佐吏们翻检各道有关灾情的疏奏,凡有如房琯者,一一遣史推审。不出半月,天下已无人敢谈论灾荒之事了。
右相仍不放心。四月底,他下令各道州将粮食粜为轻货,并把增征丁租、地税皆变成布帛送运京师。六月底,在各道州奉命将金银布帛源源不断地运达京师后,右相便屡奏帑藏充牣,古今罕俦。皇帝闻奏大悦,率百官观看左藏的东库、西库、朝堂库。顺着东内大明宫麟德殿之左的府库缓缓西行,直到西内太极宫东、恭礼门内的府库处止行,几乎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看视完毕。皇帝被充满库房的万邦百国所贡宝物,天下赋调之正数钱物引得拈须频笑不已。当晚,即在沉香亭张灯设朝,赐右相紫衣金袋。并重赏左相、京兆以下文武百官千人。视金帛如粪土的大唐皇帝,还以毫无极限的宝货金帛,赏赐了杨氏三国夫人,太仆卿、郡马安庆宗等贵宠之家。
右相用左库的充盈掩蔽了万千灾民的悲呼。随着悄然流逝的光阴,他对安禄山领受皇袍一事产生的不安也渐渐淡漠了。大唐天宝十二载的乞巧节快要到来时,东平郡王遣使奏告痛击回纥叛部,并大败奚部,擒获其王李日越。右相立即转奏了北疆捷讯,并于乞巧之晨,陪同皇帝登上花萼相辉楼,接受献俘。在登楼时,由右相和高力士左右搀扶着的皇帝,宽慰地对高力士笑指杨国忠道:“朕今老矣!然将朝事付国忠,边事付禄儿,夫复何忧!哈哈哈哈……”
右相也得意地笑了。这君臣二人,并未察觉身旁的高力士低俯着头,全无喜色。听完皇帝之言后,他欲言又止,碍着右相,没有出声。他多么想对皇帝泣奏关中水旱虫灾,十室九空,北疆边帅拥兵太盛,朝廷已无力制止的真象啊!然而,逆耳的忠言,已不能为今上所愿闻,皇帝能听到的,只有花萼楼前乐班合奏的《鸟歌万岁乐》。
仙灵门内,金花落角长生殿庭院中,彩楼矗立,楼门正檐悬挂着皇帝御笔亲题的“织女祠坊”金匾。左侧门前,一溜镂花漆金供榻上,供着切成犬牙形的、绿皮红瓤的西瓜,黄里泛绿的鸭梨,婴儿首般大小的临潼石榴,才由荔枝使送入南内的海南荔枝等珍奇瓜果!右侧门前的供榻上,供着阔尾羊窟利,五术汤,马酪,辽泽野鸡等中外佳肴珍馐。离织女祠坊彩楼百步之遥的御沟两旁,插满了垂绥供竹。满院梧桐,也被宫娥们披红挂彩。彩楼内外,梧桐林里,御沟两岸,玉案锦毡上,摆着七彩丝钱,七枚绣花针。长生殿贵妃院的两名女官,念奴和仙音,正领着本院宫娥采女,在那一张张玉案前试赛穿针“乞巧”。因久雨乍晴,又逢女儿们佳节到来,使花团锦簇的长生殿院内娇声笑语如波似浪,连绵不绝。
头戴金步揺,坠马险髻上簪着一枝喷砂客羽凤仙花的贵妃娘子,正手握玉杵,站在长生殿阶右侧的一排编磬乐架前,聚精会神地击磬辨音。在编磬乐架东面,坐、立着宫廷乐师李龟年、李鹤年、李寿年三兄弟。龟年横笛,鹤年捧筝,寿年颔首对箫,伴随着贵妃调音。他们身后,一队身着虹裳、肩饰霞帔、头戴步摇、盛饰钿璎玉珮的舞姬,静待着“中序”起舞乐声的奏起。依谱,乐队在磬、箫、筝、笛次第发声,奏过“散序”六遍之后,便转入起舞的“中序”。但是,大半上午过去了,击磬的贵妃,却迟迟未奏出“中序”主旋律。不仅舞姬们暗自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就连当今三位大乐师,也不由得向贵妃投去探询的目光。
她不回答他们的询问。大约是满院的笑声打扰了她的心神吧,她唤过近侍来,悄声吩咐了一番,那近侍赶紧跑到彩楼前转告贵妃的懿旨,庭院里静了下来。赶回阶前的念奴、仙音见贵妃握杵立于乐架前,出神地望着那两排玉镶石磬。
这套编磬,是皇帝特敕宫廷将作监挑选制造乐器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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