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第323章


说毕,他拖着大刀,向六军们待命的林中走去。
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高力士头晕眼花,双腿发软,抖得快要支撑不住了。他不敢蹲下去,忙朝身边最近的一棵树靠过去,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呼吸均匀了些,他才想起宫中翘首待食的皇帝、贵妃、太子……他不敢再在驿道旁耽捱了,好不容易迈开双足,朝离骚道最近的一座院落走去。
那竹篱泥墙的小院院门敞开着,力士正要进院,忽听里头一阵撕肝扯肺般的呼唤声传了出来。他忙缩回迈出的腿脚,屏息静听:
“老哥,醒一醒!”
“果毅大人,酲一醒呵!”
“呵……总算缓过气来了!”
“哼!那杨国忠只掂记着那位和他不明不白的虢国夫人,却不顾我大小六军饥乏交加。”
“哼!他也是一条命,我也是一条命,他不过仗着几个美貌妹子,做到当朝一品!这种狗屁宰相,他敢杀我,老子也敢杀……”
“噤声!”
“怕什么?”
“是呀!事到如今,还怕他作甚!他明知胡贼临近京师,也不向我等言明,还要我们去接护那虢国夫人!可我们的父老妻儿,要活生生落入贼手了啊!”
“呜……”
“唉!他们又怎敢向我等明言?一旦言明,我等此刻会在这咸阳县境中、望贤宫院旁护驾么?……”
“他们心真狠!”
高力士明白,他也在这个“他们”之中!他想悄悄躲开。刚要挪步,出乎意外地听到里面有人说:“养兵千日,用在一遭,尽得忠来难尽孝!我等还是寻食去吧!”
“快!这里有一点麦饭!……”
高力士不知不觉地吁出一口气来,想道:“当谏劝右相,不可再去激怒六军了。”他盘算着,拖着麻木的双腿,向另一座院中寻去。
“院中有人吗?”
走近院门,高力士下意识地朝内问了一声。没有声响。高力士走入黄土茅屋,一股焦臭中又夹着饭香的味儿,一下飘入他的鼻中。他浑身一震,小跑着一头钻入茅屋。
灶上竟放着一大锅粝米麦豆饭!有一大半,被无人灭掉的柴火烧得焦黑。高力士望着那满是污垢的灶台和这锅焦黑的东西,象见到山珍海味似的,咧开那瘪陷的嘴,笑了。他那颤抖的手朝锅中伸去,挖出一块焦黑的麦亘粝米饭来,放入口中,囫囵地嚼着,吞了下去;顿时,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劲,他竟端起那锅饭,出了院门,跨上驿道,向望贤宫门大步流星地走去。
“二兄!”
“阿翁!”
“大将军!”
“阿爷!……”
刚进宫门,一伙蓬头垢面的男女,向他呼喊着,迎面扑来!望着那一双双喷着饥渴之火的眼睛,一只只乱抓乱舞的手,他下意识地先移开端着的锅,再朝那伙人细看,这才认出是太子李亨,寿王李瑁,汝阳王李褂谢首踊仕铮晒鳌K⒓钡刈柚怪谌耍骸敖裆稀⒐箦刮唇场?br />
“有人献食去了!”
“啊?”
“真的,有个独臂老僧向今上献食去了!”汝阳王忙对他说道。
“右相买了胡饼,已献给贵妃和两位夫人!”
其他人也忙对力士说着,嚷着,拥向锅边。
“独臂老僧?”高力士一听,陡地愣住了。
与此同时,无数双手一齐伸过来,把他手中的锅夺走了。等他惊觉过来,只见那伙大唐王朝的龙子龙孙,正用一只只乌黑的手,从锅里掬起麦豆粝米饭来,塞进口中。
“汝是何人?”当独臂老僧托着食盂出现在皇帝歇息的槐庭小院时,小鸭儿仗着手中之剑,朝他厉声喝问道。
坐在大槐树下石阶上的皇帝,正漠然地垂首瞑坐,这时听小鸭儿一声大喝,仅微张酸涩的双目,向那独臂僧人望去。
迎着皇帝冷漠失神目光的,是托盂僧人那两道锐利的目光。他和皇帝对视有顷,才对小鸭儿道:“山僧特来向今上献食。”
小鸭儿仍大为疑惑地仗剑迎过去。皇帝突然吩咐道:“且扶那老和尚过来。”
那老僧并不用人相扶,悄然无声地迅速走近大槐石阶前,将盂放在皇帝身旁,默默地用那灼灼闪光的老眼,直视着皇帝。
小鸭儿见状,正欲上前揭开盂盖,但却感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袍袖。他回头一看,竟是高力士。他正欲向高力士禀告,高力士拉着他,悄悄退出了槐庭小院。到了院门,高力士才焦急地对他道,“快去找些食物、汤水用了,今日必要赶到金城,才敢歇足!方才有过往逃命的百姓说:陈希烈、牛贵儿、崔隐甫等人已降了逆贼!此地不是久留之地了,快去寻食吧!”
院内,脸色在一夜间变得蜡黄、苍老的皇帝,朝那老僧喃喃道:“难得卿如此……”
回答皇帝的,仍是那眼中射来的凛凛寒光。
皇帝只觉胸腹闷胀,并无饥饿之感。但依然伸手揭开了那盂盖。一瞬间,皇帝被盂中“食物”惊得一颤,猛然拾起头来,困惑、茫然地望着献食者。很快,他回忆起往事来,一下立起身,朝老僧那空荡荡的右袖筒骇然凝视着。
食盂中,跳出十数只蝗虫来,一转眼便在槐叶中消失了。
“卿,尚记得朕呵……”皇帝朝独臂僧走过去,双眼潮湿了。
“不。山僧记不得你是何人了!”老僧却用冷冷目光阻止皇帝临近,恨声应道,“山僧只记得大唐朝有一位贤相,姓宋名璟,曾在这望贤宫中,谏阻东封泰山!并要人君惧终如始,勿生骄侈之心!可人君却将他罢相远逐,宠幸那李十郎!”
……
“山僧亦记得:大唐朝有一栋梁之臣,姓张名九龄,曾极谏人君,‘安禄山包藏祸心,当早除祸胎。’而人君却将他远贬荆州,让他含着忧愤,死于楚地……”
……
“如山僧这等草野群氓,亦早知有今日矣!但九重严邃,此心无路可达!”
“朕,不明……”
“哼哼!正因你不明,害却天下苍生,败尽大唐声威!新鬼烦冤,旧鬼悲哭。作人君似你那般始,如此终,又何须求食苟延残喘于人世!”
皇帝似被人当头一棒重重打来,头晕眼花,倒退数步,一下跌坐在大槐石阶上。
皇帝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独自坐在槐庭小院的石阶上。移动的日光斜射着他,浑身被那汗水和尘埃缠裹着。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披着西斜的阳光,一步步向石阶上迈去,走近那粗大的老槐树。
他停下步来,回转身去,朝贵妃憩止的宫院,失神地望着。
“作人君似你那般始,如此终,又何须求食苟延残喘于人世!”
他收回目光,朝树上望去。
那缀满绿叶的枝岔在头顶上空伸展开去,高不可攀。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粗大的树身上。
良久,他又转过头,再度朝贵妃憩止的宫院恋恋难舍地望去。
“作人君似你那般始,如此终,又何须求食苟延残喘于人世!”
他浩叹一声,揭去了皇冠。一头银发,被夕阳染得惨红。
他猛地挪开了自身与大槐间的距离。
“大家!”
就在他要狠命向大槐树撞去时,却被人拦腰抱住了。
是高力士。
皇帝闭上双目,两行泪水,从闭阖的眼帘下倾泻而出。
高力士也无声地抽泣着。颤抖的身子,慢慢儿滑到了皇帝足下。他跪抱着皇帝双腿,抽泣着,竟至呜咽出声。
“唉……”
“奴婢奏请……启驾!”高力士强忍悲泪,奏道。
“卿,派一可靠之人前往荆州,”皇帝却陡然敕道,“为朕祭奠曲江之灵!”
“臣,领敕!”
临近丑时,皇帝銮舆及侍从,才走完四十五里路,从咸阳来到了金城县。
金城县令和该县百姓,早已闻风逃去。当西逃的皇帝一行抵达金城时,一些长安及京畿州县的百姓,或步行,或骑马,逃到了金城。本该靖道护驾的六军将士,竟忧急不堪地拦阻那些惊惶奔窜的人们,打听京中消息,讯问自己家小所在街坊的状况。力士看在眼里,愁在心中。他忙着在金城西驿馆里安顿皇帝贵妃,分不开身。这驿馆里的一应物器,也被逃走的驿馆吏佐人役席卷一空,高力士想找一支蜡烛,也未寻到。好在尚有一钩残月,萧瑟地孤悬半空。高力士只得和小鸭儿、仙音、念奴借着这一缕凄凉清光,搀着皇帝、贵妃摸索着走进一间仅存一铺不可移动的土炕的上厢房。贵妃一见炕床,便一歪身子,枕在念奴怀间,昏沉沉地入了梦乡。高力士正要设法安顿皇帝,不料从外面传来一阵打骂声。力士一愣,皇帝嘶声对他敕道:“卿不必在此为朕安顿了,且去看看从官及六军栖歇处。”
力士会意,又对小鸭儿、仙音示意后,转身出了上厢房,寻声摸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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