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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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太热了,太热了。
他们要置你于死地的。他自言自语。现在该有个结果了,他又自言自语。
你无处逃遁!他喊了一声,喊声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帛女应声而出:“长卿,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哪里有什么事?”
孙驰也随后来了:“父亲,我要请教您关于太公兵法……”
“休要再说什么兵法!”帛女和孙驰面面相觑。
“啊,你们——下去吧!”孙武觉察到了自己过于粗暴,尽量地和悦些。
妻和子都是无辜的。
外面,战车辚辚,战马萧萧,从南方调集的军队正经过姑苏城,到姑苏台下集结。外面到处是兵甲,到处是长戈,弥漫着紧张的战争气氛。
吴王就要发兵攻齐了。
吴王夫差派人宣他明早五更上朝议事。
明天早晨,五更!
你对他说什么?你说,我不干了!
他呢?他说,灭你九族。孙武又在自说自话。
帛女说:“长卿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没事。”他的心里太憋闷了。
他去看望伍子胥,他惦记着挨了一顿棍棒的伍子胥怎么样了。
毕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白发人伍子胥被杖责四十之后,险些要了命。皮肉筋骨之苦,实在苦不堪言。他躺在床上养伤,只可俯卧,不敢平躺着,碰到伤处就痛得呻吟不止。当然,伍子胥呻吟也只是在家里闭了门呻吟,是不肯让吴王夫差和太宰伯嚭听见的,他生性就是这样执拗。更苦的,是他的内心。这一顿好打,明明白白告诉他,开了打戒,杀戒也是随时可开的。分明是警告他,要么顺遂君王之意,不再提越国是什么隐患,全力辅佐大王北上伐齐;要么,就闭上嘴,休要再引火烧身。对于刚烈,耿直,把身家性命都交给吴国的伍子胥来说,顺水推舟办不到,缄口不言也不能,那么,夫差对他开杀戒,就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了。这一点,伍子胥心里明白,痛苦也就苦在“明白”二字上。
家人来报:“孙将军来见。”
伍子胥想坐起来,奈何棒疮在股,疼痛得受不住,孙武赶紧扶伍子胥躺下。
孙武:“子胥兄,你替孙武受过了!”
伍子胥:“哪个替你受过?”
“孙武连累了你啊!”
伍子胥笑:“将军说这话,是拉我做你的朋党不成?你这可是痴心妄想。”
“看来伍子胥棒伤不疼。”
“你想试一试?”
“不试也是知道的。”
“唉,”伍子胥叹了口气说,“大王决非为你孙武打伍子胥,乃是为伍子胥打伍子胥啊!我向来实话实说,不会昧着良心的,早已得罪了君王,也得罪了他身边的佞臣伯嚭。他们这才寻个因由,用棍棒说话,出一口恶气。伍子胥几十年辅佐先王少君,不知有家,只知有国,未料到他们竟然会……叫我老朽受此棍棒之苦啊!”
“你以功臣自居?”
“冤枉!”
“你胆敢倚老卖老?”
“冤枉!”
“哪个知道你的冤枉?这就免不了挨打。”
“这么说,伍子胥该打?哈哈,该,哈哈哈哈,活该一受!”
说毕了笑话,孙武沉吟片刻,正色道:“只怕这棍棒还是轻的呢!君王的斧子早已磨得飞快!”
伍子胥竟然忍着剧痛翻身坐了起来:“长卿,你说说看,吴越夫椒之战,将勾践围困在会稽山弹丸之地,剿灭越国只须弹指一挥,大王却听信伯嚭谗言,议和了,这怎么说?”
“亡国之和。”
“如今,越王勾践被放虎归山,日渐成为吴国大患,来日灭吴,必是勾践,可君王好大喜功,偏偏又要空国北上,征伐齐国,这又怎么说?”
“亡国之战。”
伍子胥棒疮发作,躺下,长叹:“好了,明日五更大王召见你的时候,你便是这番话,我看你就不只是受棍棒之苦了,只怕九族都难逃身首异处之灾——伍子胥这回可救不了你喽。”
沉默。沉重。
伍子胥两眼闭了半晌,道:“实不相瞒,伍子胥早已看见了自己的归宿。我已于日前把幼子送到齐国,请鲍氏抚养,改姓王孙氏了。”
孙武大惊:“有这等事?吴王伐齐,你敢托子于齐!”
伍子胥泪眼朦胧:“无奈,无奈啊,我伍子胥做此亏心之事!”
孙武拜道:“你还记得十年前你为孙武吊丧吧?我欠了你的人情呢,如今看来,孙武需要活祭子胥兄了,请受我一拜。”
“且慢。”
“你还有何话说?”
“明日五更,君王召见你我,你我刚好同路,能与孙将军一同赴死,倒也是一件幸事。”
伍子胥笑起来。孙武也笑了。
笑得苦不堪言。
孙武道:“想我孙武,早已不愿意再涉足战事,唯一的愿望便是归隐山林,天马行空,不受任何一国君王的羁绊,可就是办不到。”
伍子胥:“你不愿受君王羁绊,君王却要羁绊你!一切都在渊薮之中。好了,回去准备准备吧。”
“准备什么?”
“一斛上路的烈酒!”
……孙武回府,心情更加烦闷了。
他最惦记的,乃是全家人的安危,深怕他一人受难,殃及老小,可又没有解脱的办法。
漪罗和帛女带着三个儿子来了。
孙驰,孙星,孙明,都穿上了兵甲。孙武见了一愣:“这是干什么?”
孙驰:“吴国正在用人,请父亲恕儿子不孝,就此辞行。”
孙武:“从军?你们三个?”
孙驰:“投在华登将军麾下了,多亏华登将军另眼相待,命小弟孙明在将军帐下听用,我与孙星编入行伍,请父亲放心。”
帛女插话:“去吧,说到底也是将门之后。”
孙武不耐烦听这话。
“什么将门之后将门之后,什么将门之后?”
孙驰:“父亲,我们兄弟三人会互相照应的。”
孙武一时不知应该对三个从军辞家的儿子说什么?他知道士卒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帛女在慈爱而严正地告诫儿子们,“不可辱没了将军父亲的名声,终有出头之日的。”他知道士卒是怎么出头,他主张用兵的最上策是用谋略,其次是外交,再万不得已的下策才是攻城。
攻城是怎么一番情景?那士卒们像蚂蚁一般攀附云梯而上,一露头,头就被削掉了,脖腔子有多大,血窟窿有多大。他的儿子们,现在就是去做蚂蚁,去干攻城的勾当。帛女拿出三块熟牛皮,说“带上带上,野地露宿可以防潮。”他清楚,无论是戈伤还是箭伤,无论是利刃断喉还是穿胸,无论是当即毙命还是隔日而亡,士卒的死法都是一样的,都是埋在异域他乡的一黄土下面,千秋野鬼,永不还家。
他听见漪罗在抽泣,说:“你们三个孙明最小,他才十六岁十六岁啊,十六岁!哥哥要照顾好弟弟。庶母不能跟你们去了,你们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自己照顾自己!”他看见漪罗一边给孙明整理甲胄,一边眼泪汪汪。他想这也许就是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在作怪:你大半生南征北讨,领兵打仗,到头来你对战争深恶痛绝,可你的所有的儿子却都去投军了,都去做士卒了,从头开始了。难道你看到的成千累万的士卒的死还不够,还要你尝尝战争中失去亲子之痛?
三个儿子跪在地上,叩头辞行了;
孙驰:“父亲,母亲,庶母,我们该走了。”
帛女:“长卿,嘱咐孩子们几句话吧。”
漪罗:“还不知哪年哪月再见呢。”
帛女:“再见的时候,都会出息了!”
漪罗:“将军,你……不愿他们走?”
孙武摇摇头:“走,比留下好。”
帛女:“那就走吧,男儿猛志在四方的。”
三个儿子叩着响头:“恕儿子不能尽孝!”“儿子走了!”“父亲母亲庶母多保重!”
漪罗呜地哭了。
帛女的眼圈也湿润了。
孙武说:“还不走,等什么?”
三个儿子转身而去。
等到孙驰、孙星和孙明已经出了门,孙武才吼了一句临别的嘱托:
“好自为之啊——”
夜深了。
天黑得可怕,四周静得可怕。没有风,燥热无法消散,使这黑沉沉的夜变得粘稠。蝉一直叫到半夜,好像一下子都死掉了,再也不叫了。蛐蛐儿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东?在西?在南?在北?不知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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