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第332章


这时巡捕进来,抱着一大叠信,向曾国藩禀告这些信是谁寄来的,来自何方。
“大人,这封是容闳从广东香山寄来的。”
“快打开,念给我听。”一听说是容闳的,曾国藩顿生精神。
巡捕念着念着,曾国藩笑容渐露。容闳信上说,他已物色了近百名十五六岁的幼童,都资质聪颖,心地纯正,出身清白之家,拟通过考核后,从中录取四十名,作为第一批派出者;已和美国朋友商定好了,这批幼童都到美国去,大部分学天文、算学、制造之术,少部分专攻欧美医学、法律。容闳满怀信心地说,他们都将会成为大清国中兴的栋梁之材。他还特为提到一个名叫詹天佑的少年,称赞这孩子是个天资非凡的英才。
曾国藩对容闳措办的这一切十分满意。他微闭双目,浮想联翩。眼前仿佛出现汪洋大海,一艘大轮船上,容闳带着四十名天真活泼的幼童,站在甲板上,向他挥手告别。水波荡漾,海轮越驶越远。另一艘从天边开过来,渐渐靠近,容闳回来了,四十名幼童都已长大成人,胸前佩戴着光彩夺目的各色勋章。曾国藩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甲三,扶我到西花园去看看斑竹。”早起祭奠父亲时的哀戚已经过去,徐图自强的美梦带给他以喜悦,见纪泽进来,他才发现大腿有点发胀,想到户外去走动走动。
天空堆积着乌云,虽是午后,却如同黄昏。江宁的仲春,气候通常还是冷的,今天更显得有点寒气逼人。
“父亲,外面冷,我扶着你老到花厅里走走吧!”纪泽劝阻道。
“好几天没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给我件披风吧!”
曾纪泽找了件旧披风披在父亲的肩上,搀扶着他踱出签押房,向西花园走去。冷风吹在脸上,曾国藩不觉得冷,反倒感到一丝湿润。“毕竟是春天的风,到底和冬天不一样。”他心里想。
“甲三,下个月你还是回户部去当差。”
“是。”儿子答应着。前年,曾纪泽以荫生资格应考,被取中分发户部陕西司,不久又升为员外郎,年前因父亲旧病加剧,特地由京师来江宁省视。
“京官清闲,若不思上进,最是容易混。有无出息,全看个人了。英文还常温习吗?”
“每天都坚持读一个时辰的英文书,读书报已不感到吃力了,只是说话不甚流畅。”曾纪泽兄弟跟着英国教师亚尔泰学英文已有三四年了,进步不算慢。
“科一前几年爱读兵书。我对他说,打仗是件最害人的事,造孽,我曾家后世再也不要出带兵打仗的人了。从那以后,他不读兵书了。近来又迷上祖冲之的圆周推算,弄得茶饭不思。学术数是好事,有实用,只是他体质不好,你要劝劝他,不要太用功了。”
“他前天很得意地对我说,他已推到小数点后一百位,大大超过了祖冲之。”
“真的吗?”曾国藩笑起来了,“只怕是半途上出了差错,往后的都是白算了。”
“我也这样笑过他。他说绝对不会错,并自吹走到洋人前面去了。”
曾国藩很觉安慰。两个儿子虽说不上是治国大才,也还算克家之子。有子如此,应该知足了。
“元七今年七岁了吧!”元七是曾纪鸿的儿子广钧的乳名,曾国藩最喜欢这个长孙。“这孩子很聪明,今后或许有出息。你这个做大伯的,还要多点拨指引。元十也长得清秀,现在不哭闹了吧!”
元十就是两个多月前过继给纪泽的广铨。他刚离开母亲时,对大伯妈认生,成天哭喊。
“现在好些了。”纪泽回答。
“慢慢就亲了。”曾国藩说,“我看那孩子是个福气相,今后会带出一路弟弟来的。”
对于盼子成疾的曾纪泽来说,这是一句极好的宽慰话。
父子俩这样谈着家常,不知不觉竹林就在眼前了。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曾国藩叫声“脚麻”,便身子一倾,歪倒在儿子的身上。纪泽忙扶着,看看父亲时,不觉惊呆了:只见他张开着嘴,右手僵持在半空,已不能说话了。曾纪泽急得大叫:“来人啦!”
正在竹林里锄草的仆役闻讯赶来,忙着把曾国藩背进大厅。纪泽一面叫人赶快去请医生,一面吩咐铺床褥。过不多久,曾国藩醒过来了,嘴唇也已自然地闭好,只是不能再说话。他摇了摇手,指着大厅正中的太师椅。纪泽明白,让仆役把父亲背到椅子边,扶着他慢慢坐好。这时,欧阳夫人、曾国荃父子、纪鸿夫妇、纪琛、纪纯、纪芬姊妹都已慌慌张张地赶来,大厅里挤满了人。一会儿,欧阳兆熊也进了府,蹲在曾国藩身边,给他探脉诊视,又扎了几针。见仍不能开口说话,欧阳心里慌了,忙把曾国荃叫到一旁,悄悄地说:“老中堂病势危险,你把孙辈全部喊过来。”
曾国荃知道大事不妙,赶紧要侄媳妇各自带儿子上来;自己走到大哥面前,握着他的双手。那手已冰凉透骨了。
很快,郭氏一手牵广钧,一手牵广镕,女仆抱着女儿广珊,刘氏抱着广铨上来,一家人团团围在曾国藩的身边。欧阳夫人和三个女儿早已泣不成声了。曾国藩勉强抬起头来,将众人都望了一眼,又无力地垂下了头。良久,他将右手从九弟的双手中死劲挣出,对着签押房指了指,大家都不明白他指的什么。欧阳兆熊说:“老中堂不能说话,心里又着急,不如把他老人家连椅子一起抬到签押房去。”
欧阳夫人和曾国荃都认为这个办法好,于是大家簇拥着太师椅进了签押房。椅子放正后,曾国藩又抬起手来,指了指案桌。曾纪鸿立即把案桌上的公文卷捧过来,曾国藩摇了一下头。见不对,他又把那叠信搬过来,曾国藩又摇了一下头。案桌上只剩下一卷纸了。曾纪泽过去,把这卷纸拿到父亲面前,曾国藩点点头。
曾纪泽打开一看,纸上赫然现出一行字来:谕纪泽纪鸿。他捧着不知怎么办才是,大家也都眼睁睁地看着。只见曾国藩又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口。曾纪芬忙说:“大哥,爹叫你念!”
室外早已阴云密布,寒风怒号,时辰还只酉初,却好比已到半夜,签押房里亮起蜡烛。荆七见光线不足,又忙将洋油灯找来点燃,屋内光亮多了。曾纪泽双手把纸展开,以颤抖的声音念道:
余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今将永别,特立四条以教汝兄弟。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养心之难,又在慎独。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功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聪明睿智,皆由此出。庄敬日强,安肆日偷。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人达人之人,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古之圣君贤相,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练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墨子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劳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
此四条为余数十年人世之得,汝兄弟记之行之,并传之于子子孙孙,则余曾家可长盛不衰,代有人才。
签押房乃至整个两江督署没有一丝声响,都在静静地聆听曾纪泽带哭腔的朗读。这一字一句如同药汤般流进众人的心田,辛辣苦甜,样样都有。待儿子念完,曾国藩又努力把手伸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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