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摇晃的中国》第59章


但总是跟南通勾勾搭搭,如皋也没办法。所以,革命一起,当地学生和乡绅,不去如皋,反而去已经宣布光复的南通,要求派人接管。原来的三堂官,也有两个,主薄和都司,都跑到了南通,好像南通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似的。
扩张势力范围,是各个独立后大小政府的本能。掘港这样的一个商埠主动投怀送抱,南通断无拒绝的道理。所以,不久南通方面派了两个人回来,说是派,其实就是去南通的主薄和都司回来了。但回来后的两人,都有了新身份,一个是民政长,一个是军政长。有了这两个新身份,前主薄和都司,就赫然召集当地绅商开会,要宣布光复了。
可是,当地的绅商中间,却有人别有想法。严格地说,是若干有举人功名的人,想自己来干。于是,会上就发生了分歧,多数商人不想多事,同意原来的堂官接任下去,从而顺理成章地接受南通的统治,加强跟南通的关系。但是,举人们不肯,举人是读书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声音大。面对反对声音,主薄不必说,一个外地人,无权无勇,不好说什么,都司虽系武职,但手下几个绿营士兵早已走散,少量的驻防缉私营已经离开,说话也没底气。会上一吵架,争执不下,有人出来劝两位前堂官先离场,让绅商好好商量。可是,一旦两人离开,局面马上为之一变,由于不用顾及两人的面子,反对的声音愈发大了起来。最后,双方争执不下,谁也不服谁,没招了,大家同意投票解决,同意两堂官留任的,写稳健两字,不同意的,写激进两字。投票完毕,两下的票数相当,最后唱票的人,自己写了激进两字,就这样,“激进派”占了上风。虽然这些人不懂西方的基本民主原则,但却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少数服从多数的道理。于是,两个堂官只好走路,躲到外地的场司,眼看这么大的利益,也不敢回来了。掘港组织了自己的光复大会,组织了自己的政府,由当地举人任民政长,取消了军政职务,反而到上海购买了大批枪械,成立了自己的武装商学团。最有意思的是,一个镇,从此以后,居然成立了自己的议会,由当地符合条件的选民选举产生,议员有补贴,经常开会,虽然选出来的人多为拖辫子的老派士绅,但也对政府构成了强大的制约。但是,有意思的是,派人来的南通革命政府,却认了这个账,没有派兵干预。
其实,就是在南通这个地方,丝渔港的农民和渔民,也曾趁革命之机,自发成立过一个新式政府,也有军政长之类的官衔。可是,农民的新政府,很快就被革命的南通政府给镇压了。但是差不多同时,掘港镇绅商不给南通面子,把他们任命的官员给废了,自己搞了一个,居然没有事。不仅没事,而且后来还得到了南通方面的认可。也就是说,投身革命,士绅可以,绅商也行,但农民不许。只要农民要革命,必定遭致镇压。秩序也只能是士绅的秩序,不是农民的秩序。
实际上,自清末新政以来,地方自治也罢,预备立宪也罢,选举是有了,民权也在讲。但是,所谓的民权,就是绅权,也包含一部分的商权和学权,民主只限于社会的中上层精英的范围。士绅、商人和学生可以享有选举权,但一般民众不在考虑范围。这样的限制,已经形成了惯例,即使革命党人,其实也很认可。他们仅仅出于功利的考虑,出于动员会党的需要,把部分权力开放给了会党,但决不允许农民拥有自决的权利。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这样,多数地方在独立之后,也没有像掘港一样,实行哪怕仅限于精英层面的民主。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战争还在进行,条件不具备。掘港只是一个特例,由于南通一带多年的地方自治实践产生出来的特例。掘港不仅用选举拒绝了南通方面指定的官员,选择了“激进”,而且自己选出来镇这一级的议会,的确难得。虽然他们的所谓激进,其实一点都不激进,选票也不怎么正规。看来,这个靠近上海,受到张謇现代化事业影响巨大的小镇,由于财力雄厚,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但又有协商传统,得一点欧风美雨的滋润,就可以自发成长起民主来。其实,即使在东方,民主选举,看起来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难。
【自由择君:底层民众自发的冲动】
“自由择君”,是辛亥革命时南通丝鱼港地方农民提出的一个口号,类似的口号还有“自由择善”。两者加起来,意思就是自己选择善的“君”。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口号,据革命后的南通军分政府的文献,是因为刚好辛亥革命之际,南通为维修江堤,要求沿岸农民出资,而丝鱼港地方的农民不肯,大概是觉得革命后的“君”不怎么好,要自己当家,因此组织了保安会加以抵抗。还有一说是为了抗租抗税,组织了农民政府,有总司令、军政长和财政长。但是,农民政府或者保安会的土枪土炮,大刀长矛,不敌南通军分政府的洋枪洋炮,最终被镇压。革命政府没有给他们择善择君的机会,还压制了他们愿望。
据记载,号召自由择君的农民们,一度集聚五千余众,各持刀叉及三角式小红旗,还不时到天后宫(妈祖庙)和龙王庙烧香祭拜。虽然号称要自由,心里还是没底,还是要希图神仙的保佑。“自由择君”和“自由择善”,是这些农民在聚会时张贴的“广告”。这个地方的农民,何以能提出这样的口号?南通是张謇的家乡,清末以来,兴办新政,大力推行社会改造,民智较开。这些农民的首领,有私盐贩子朱天荣和退伍军人夏昆武和几个当地的民众领袖。这些人见多识广,既能模仿组织新式政府,当然也可能知晓几个新名词。
自由择君和自由择善的说法,让当时的南通士绅看来,荒诞不经,但实际上相当难能可贵。革命党人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实行民主政治,从本质上讲,就是自由择君,其中的君,是择其善而立之。虽然说,由民众选票选出来的当家人,被称为公仆。但自打民主制度确立,人人都知道,所谓的公仆,不过是一种出于尊重民众的忽悠。即使今天的美国总统,也实际上是当家人,不是公仆,一向推崇平等的美国人,还是以一见总统为荣。最早中国人看美国体制,一直都认为他们是自由择君。中国语言里的君,除了君主,也有当家人的意思。即使君就是君主,这个君主可以由民众自由择出,那么,也自然就不是传统意义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绝对君主了。当然,以那时的农民认识水平,不会想到如何对择出来的“君权”的怎样加以限制,没法跟西方思想家洛克的思想对应起来。
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从封建到郡县,就制度而言,君主一直都是世袭的,只在传说中有尧舜禹的禅让。这种禅让是否存在,或者,他们禅让的是不是一个有权力享尊荣的位置,都很难说。实际的历史中,君主宝座的取得,不是血缘世袭,就是暴力劫夺,不存在第三种途径。至于让民众选择,连这个思路都没有过。自由这个词,也是中国古已有之的,后来被用来对译freedom,很多人认为难以完全对应。但古代的自由概念,除了个人权利含义不明确之外,也有个人选择的意思在里面。只是,古代从来没有自由择君的提法,人们可以自由做这,做那,可以获得心灵和行动自主性,可以像庄子说的那样遨游天际,但就是想都不敢想自由择君,即使择善,也是老皇帝在自家儿子中间择,没别人什么事。不能不说,辛亥年农民能提出这样的说法,跟此前欧风鼓荡,有心人的启蒙,包括宣传现代民主自由观念的白话报、俗话报的启蒙,不无关系。因此,说辛亥革命前后新思潮跟民众完全没有干系,也不尽然。
但是,无论清末预备立宪期间的地方自治,包括谘议局的选举,还是后来民国第一届国会的选举,农民其实都没有自由地“择”过,多数情况是他们自己不想择,但也有想择而不让择的时候。所谓的选举,不过是若干主持选举的士绅包办出来的。几个办事员抱着票箱,四乡走一圈,然后按选民数填票,也就算选民投过票了。
当然,这样的选举,固然有宣传不到位的问题,但的确农民也没有这个意识,也就是说,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想自由择君。乡绅们代表他们,虽然没有经过明确授权,但实际上他们认可。可是问题是,真的有农民想自由择君了,乡绅和精英们却不肯了。按道理,革命后的南通军分政府,也不是民众推选的,仅仅几个士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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