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第62章


此时在图戎夏场的最外围,豺狗营千骑正帮宋明晏将一箱军备扛上了车。千骑示意马车可以出发后,才回头朝宋明晏道谢:“阿明,这次真是辛苦你了。不仅带着咱们打仗,打完仗还得算账,收拾这些东西咱们实在不擅长,让我数兜里有几只末羯人的耳朵行,数还剩多少支箭多少把刀实在头疼。”
宋明晏笑了:“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算的,我小时候也头疼,老因为这个挨老师的打。”
“哈哈,你还有挨打的时候呢?”千骑一脸不信,仿佛宋明晏生来就无所不能似的,“说起来,这仗……不会再打了吧?”
“不会了。墨桑老本就那么多,都被吃的七七八八了,除非再借他一支白鹰骑,不然拿什么打?”宋明晏说着,在手边的羊皮纸上划下了最后一道,“行了,这是最后一箱。”
“好嘞!”千骑伸展着活动过度的双臂,顺手拍了一把宋明晏的肩,“今天就在这边过夜吧,我婆娘晓得你来了,可准备了大餐。”
木托这么热情,宋明晏不好推辞。他随着千骑走了几步问道:“对了,王帐那边一直没消息吗?”
“什么消息?”
宋明晏还是在笑着,目光却微微变了:“谈判的消息,成了吧?”
“那还有不成的?”千骑笑宋明晏大惊小怪,“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放一只隼去王帐那边问问消息,放心,一顿饭的功夫就有信儿。”
宋明晏扯了扯嘴角。他也觉得自己的多心有点可笑,明明这草原上并没有能胜过自己主君的人,现在战事已定,哲勒又坐镇金帐,有帕德等人在侧忠心守卫,更不会再出个哲容来,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不安的疑云却较春日那时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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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心神不宁的关系,天不亮宋明晏便醒了,他躺在席子上静了片刻后翻身起来穿衣。
从营末至王帐不过一个时辰,按理说他踏着天光,应是从荒凉行至喧嚣,然而他这一路不仅牧民都少见,甚至连巡逻的武士都难寻一个。宋明晏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及至王帐时,宋明晏头顶最后一抹暗色也彻底褪去,他看见了守在门口的白脸。对方毫不意外他的提前归来,反倒是一脸完成任务似的轻松,他靠着门柱闲闲地说道:“你来的正好。别进去了,里面没人。”
“他呢?”宋明晏径直问道,对方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他?他要去当英雄了,”白脸抱着手臂指了指南方,“汗王决斗,这可是能被草原上的小云雀们写成诗歌唱上一百年的大事。”
宋明晏的脸色刷地变了,“什么时候?”
白脸还在继续说着:“当然是现在,你是怕去晚了赶不上庆祝?别急嘛,这不你们汗王特地把我留在这儿给你报信么,你现在出发,没准正能看见哲勒把刀子捅进墨桑的心脏里。”
宋明晏掉头便冲向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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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哥他还没来吗?”这已经是玛鲁第四次发问了。
他的手上捧着两只银碗,身边是黑压压的图戎大军,对面一里之外是黑压压的末羯大军,二位尊贵的汗王已经在场中就位,所有人都在等他这位大祭司。没有人回答少年的问题,他还想在队伍末尾寻一寻宋明晏的身影,便不知道被谁给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跌出了人墙。再想退回去已是不可能,玛鲁一边短促的吸着气为自己鼓劲,一边磨磨蹭蹭地走向场地的中央。
“我猜这位大祭司大人连一场婚礼都没主持过。”墨桑看着玛鲁,他扬声说道,“当心点,别把碗给摔了!”玛鲁被他突然的发话吓得一哆嗦,险些真的摔了碗。
“他才十八岁。”哲勒说。
“我十八岁的时候已经能砍下草原上最凶恶的马贼的脑袋了。”墨桑朝哲勒伸手。
哲勒把自己的酒囊递给了他,并接过了墨桑的。
玛鲁已走至二人面前,他向两位汗王献上了银碗,结结巴巴地开口:“众、众星为吾祖之眼,群山为吾祖之躯,是有图戎白狼之君王哲勒,末羯黑狼之君王墨桑,二人……二人天命难抉,故,故……”后面的话他卡了壳,这誓词他的老师都未曾念过一次,只在最古老的羊皮卷上有着记载。
“行了,等你记起来后面的词天都要黑了。”墨桑将酒倒入银碗中,向他即将面对的对手一碰,“赢了生,输了死,就这么简单。”二人一齐饮尽,将酒碗递还给了玛鲁。玛鲁知道自己又搞砸了,他咬着嘴唇拿回银碗,向哲勒和墨桑各行了一礼后退至五十步外——按照规矩,他不仅是仪式的举行者,也是最权威的见证人。
两人在少年时曾争锋较量过许多次,然而哲勒从未想过会和眼前男人有死斗的这一天,但他知道,他的对手大概早已在脑内模拟过无数遍今天的情景。他看着黑狼唇边莫测的笑容,忽然发现自己从没有看懂过任何一个末羯人的心,不管是母亲,是若娜,还是墨桑。哲勒和墨桑同时退步,同时拔刀,也同时出声。
“为荣耀,为尊严,为灵魂。”
“为荣耀,为尊严,为灵魂。”
“苍穹见证!”
“苍穹见证。”
或许他不懂,那就让刀来懂。
灰烟带着宋明晏疾驰,他看见了图戎的军阵,军阵也感受到了马蹄声,人群们十分默契地为宋明晏让开了一人宽的道路,以供这位金帐武士通过。宋明晏咬住下唇,在即将来到观战的最内圈时他一跃下马,抽出了背后的长弓与羽箭,抬手对准了场内那道黑色身影。就在他即将把弓弦拉至满圆的一瞬间,一道人影冲了过来一把阻止了他,箭头顿时失了准心,弦也软了下来,宋明晏毫不犹豫,手肘腰间立时一个用力,想要将来人掀翻在地。
“阿明!”穆玛喇被宋明晏带得一个趔趄,手掌却死死扣住了对方的上弓片不让他再次举起,“你在做什么!”
“结束这场闹剧。”
“你把这个叫闹剧?你疯了吗?”穆玛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宋明晏是哲勒的金帐武士,他的主君正在进行神圣的决斗,他却把这个叫闹剧?
“疯的是你们才对。”宋明晏见甩不开穆玛喇,几乎不假思索地拔出了狼头短刀,“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我杀了墨桑,一切就结束了。你松手吧,我不想伤害你。”
穆玛喇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宋明晏这副表情,青年的面上极度冷漠也极度淡定,偏偏目光却像被逼入绝境的凶恶困兽,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獠牙伸出利爪最后一搏,他敢肯定如果自己再不松手,他所尊敬的阿明大人会毫不迟疑的挥下刀子给他的手掌添一个窟窿。但他不能松手。
“好吧,那你就把我的手钉在你的弓上吧!”他低声叫道,用力闭上了眼睛。
然而穆玛喇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缓缓睁眼,才发现帕德和戈别不知何时从另一侧赶了过来,二人一边一道,架住了宋明晏的胳膊,穆玛喇这才敢放开弓矢,掌心已被弓片勒出了两道血痕。
“决斗已经开始,你不能不守规矩。”戈别说。
穆玛喇也连忙劝道:“对,对啊,阿明,你自己不也曾经和摩雷决斗过吗,这是规矩……”
“规矩?”宋明晏还在挣扎,他愤怒到极致,笑声反而从胸腔迸出,“我为之立了誓,饮了血的只有哲勒,保护他就是我的规矩!我一个东州人,为什么要守你们的规矩?”
“你!”帕德一咬牙,他反手使力,宋明晏被他带的往后退了两步,男人趁机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帕德像一头抵角暴怒的公牛,带着膻味的粗气喷到了宋明晏的脸上,“对,你是个东州人,你可以不守我们的规矩,那你的汗王怎么办?你把你主君的尊严置于何地?你要让他变成一个靠着下属偷袭赢下决斗的懦夫?让他成为全北漠所唾弃的对象?”
宋明晏回瞪着他,没有说话。
“你在害怕,害怕哲勒会输,会死。”
“害怕得都忘了自己是他的金帐武士,本该是最信任他的人。”
“这场决斗是哲勒的选择,你不要让哲勒恨你。”帕德说。
他这一句话才是不偏不倚地扎中了宋明晏的痛处,他牙关紧咬双手几番用力,最终地面传来两声当啷轻响,弓刀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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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像明月一样泛着白。也像刀刃一样泛着白。
挥出第一刀的是哲勒,进攻角度虚虚实实,看似要夺取墨桑的右臂,实际却挥向了对方的脖颈。不不不,不要这么焦急。墨桑笑着轻而易举地挡下,可惜他太了解他的对手,就像他有了一位双生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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