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第41章


事实上武则天一开始就处于进退两难之中。因为她要做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既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也没有强大的力量可供支援。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她只能借助传统的力量来反传统,包括任用狄仁杰这样的官吏,以及利用帝王权威和国家机器等等。然而她越是利用传统,就越是远离目标,而不利用传统,又将一事无成。她很想继续前进,把她的“革命”进行到底,但又发现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再也进不了一步。
我们无法得知,武则天是否最终想通了这个问题,只知道她在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二十四日正式交出了权力,把自己打理了几十年的江山交给了一个窝囊废。当然,这次交班是有些勉强的。两天以前,一班既已掌握了政权又已掌握了军权的朝臣趁她病重卧床之际,借口其男宠张易之、张昌宗谋反,率羽林军包围武则天所居之迎仙宫,不由分说地砍下那两个男宠美如莲花的脑袋,马屁精杨再思(他的外号是“两脚狐”)吹捧张氏兄弟说:人们都说六郎(张昌宗)面似莲花,依我看是莲花似六郎,不是六郎似莲花。鲁迅先生诗“难得莲花似六郎”即典出于此。提着人头逼她交出大权。领兵的人,是武则天一手提拔的大臣崔玄獄;杀二张者,则为李义府的儿子李湛。此外,还有平时最为亲近的左右羽林军将士五百多人。他们的领头人,就是被狄仁杰称为“文可领袖群臣,武可统帅三军”的宰相张柬之。张柬之的身后,则哆哆嗦嗦地站着她那宝贝儿子李显。
也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一个凄冷的冬日,武则天在豪华而寂寞的软禁中孤独地死去。临终前她留下遗言,赦免王皇后、萧淑妃、褚遂良、韩瑗、柳姡Ъ捌浼易澹ǔに镂藜傻墓倬粢延谏显昙垂?74年诏复,并听陪昭陵)。这样,她的心里可能好过一点。到了九泉之下,也许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武则天还留下遗言:去帝号,称皇后,葬于乾陵,回到丈夫高宗的身边。半个多世纪以前,守着青灯古佛的她曾在感业寺给热恋中的李治写过一首情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以后那半个多世纪,不知有多少人拜倒或败倒在她这石榴裙下。直到她脱下这石榴裙,换上帝王的衮冕,也仍然魅力无穷,让人敬畏,让人臣服,让人痴迷。
现在,她又要换上这石榴裙了。她无法对抗那强大的文化。这个一生要强的女人,不得不脱下男装,换上女装,离开男人的世界,回到女人的天地。
武则天未能把她的“革命”进行到底。但,这并不是她的错。
武则天,公元624年生,705年卒,享年八十二岁,是一位长寿的人。
据林语堂先生《武则天正传》,武则天一生共谋杀了九十三人(不包括其受到株连的亲属)。其中她自己的亲人二十三人,唐宗室三十四人,朝廷大臣三十六人(不包括其走狗)。这里面有多少是该死的,有多少是冤案;有多少确为武则天所害,有多少是别人对武则天的诬陷,这笔账,只好留给历史学家慢慢去算了。
武则天的陵前立的是一块无字碑。碑身由一块完整的巨石雕成,通高7。35米,宽2。1米,厚1。49米,重9。8吨。碑上刻着螭(一种蛟龙类神物)和龙,却没有字。也许,武则天的一生,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也许,她有意在身后留下一片空白,任由褒贬,随人评说。当然,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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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进退两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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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字碑头镌字满,谁人能识古坤元?”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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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 品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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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屡被罢官的官
海瑞是一个清官。不过他这个清官,却是以“罢官”而闻名的。
现在四十五岁以上的中国人,大约很少有人不知道“海瑞罢官”的。1966年,以对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批判为导火线,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弄得海瑞这个名字家喻户晓,而且一提起海瑞,便想起罢官。
海瑞这个人,的确与罢官有缘。海瑞一生,经历了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从嘉靖三十二年(公元1554年)十二月十日在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当教谕,到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十月十四日病死在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任上,他与官场差不多算是打了半辈子交道,其间罢官和请求辞职就有好几回。仅在南京任上的两年之中,请求告老还乡就达七次之多;而赋闲时间最长的一次,竟达十六年之久。这样折扣下来,则海瑞踏入仕途三十三年,就有一半的光阴属于罢官。
如果按照中国普通老百姓衡量一个官员好坏最通用的标准来评估海瑞,他当然是一个好官。这个标准就是清廉。海瑞的清廉是举世闻名的,也是绝对真实的。他晚年职任右都御史(监察部长),官居二品,留下的积蓄竟不够殓葬之资,还得靠同僚们来捐助费用。一个人,做官做到连死都死不起,也算得上“一清见底”了。
更难能可贵的是,海瑞始终如一地坚持着他的清廉。他当知县的时候,饭桌上的蔬菜都是他亲自带人在衙后种的。酒肉之类,大约也很少食用。据说他唯一的一次“奢侈”,是为了给母亲做寿(海瑞是孝子),买了两斤肉。
这样的清官,老百姓当然由衷拥护,官员们却反感异常。他们虽然嘴上不便多言,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嫌厌和腻味。一想到要和海瑞共事打交道,就更是头皮发麻。可资证明的一个事实是:海瑞调升应天巡抚的任命刚一发表,应天十府官员便几乎快要哭出来。不少人纷纷请求改调他处,有的甚至自动离职,宁肯不要头上的乌纱。这固然说明海瑞的清廉和声威已足以让人闻风丧胆,但也说明他在当时的官场上,其实已很孤立。
海瑞确实是不讲什么官场规矩的。他并不是一个胡来的人。相反,他的原则性很强。他的原则有两条,一条是四书五经阐述的道德准则,一条是洪武皇帝制定的政策法令。这两个东西里面,可都没说过一个官员应该贪污腐化,以权谋私,也都没说过要当官就得学会阿谀奉承、吹牛拍马、迎来送往、请客吃饭。圣人和太祖没说过可以做的,就不能做。圣人和太祖明确规定不可以做的,就更不能做。
海瑞不但谨遵圣贤教诲且身体力行,而且还要和不良风气作斗争,而无论对方职位有多高,来头有多大。海瑞担任淳安县令时,出任总督的是胡宗宪。总督与知县,官阶之别,如同天壤。胡宗宪这个人,又是当朝权相严嵩的党羽,权倾天下,炙手可热,境内官民无不畏惧。然而海瑞却如初生牛犊。胡宗宪的儿子到淳安,耀武扬威,颐指气使,对驿站的款待百般挑剔,还把驿丞倒吊起来。海瑞毫不客气,立即下令将其拘捕,押往总督衙门,其随身所携一千两银子也没收充公。海瑞还给胡宗宪呈上一份公文,声称久闻总督大人节望清高,爱民如子而教子甚严。此人既然品行恶劣胡作非为,其所称胡公子云云必系假冒,其随身所携也必系赃银。胡宗宪心知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却也不敢声张,只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严嵩的另一党羽鄢懋卿奉命钦差巡视浙江盐务,事先曾明发通令,声称本院“素性简朴,不喜逢迎”。这种官样文章,原本是此类人物标榜俭朴以沽名钓誉的把戏,十足的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所以沿途官员都不当真,接待也极尽奢靡,所费自然都是民脂民膏。海瑞却一本正经地上了一个禀帖,禀帖先是照录鄢懋卿的通令原文,接着又说据悉钦差大人所到之处,接待逢迎与通令所言完全两样。不但要摆酒席,还要供应女人,每席耗银三四百两,连小便器都要用银子打造。因此下官糊涂起来了,不知是按通令的要求做呢,还是照前面的样子做?按通令的要求做吧,深怕简慢了大人;照前面的样子来做吧,又怕违背了大人体恤百姓的好意。因此恳请大人明示,到底怎样做才好。鄢懋卿看了禀帖,一肚子火气发作不得,只好不过严州,绕道而去。
海瑞如此直言抗命顶撞上峰,连钦差大臣都被弄得下不了台,岂有不遭报复之理?果然,就在海瑞接到升任嘉兴通判调令,正准备和新任淳安知县办移交时,袁淳在京弹劾了他。袁淳也是严嵩一党,和鄢懋卿更是狐朋狗友。他作为巡盐御史出巡浙江时,在海瑞那里亲身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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