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第45章


夺的民田退了出去。这时,诚如黄仁宇先生所言:如果海瑞“采取惩一警百的方式,把徐家或其他几家有代表性的案件广事宣传,以使藉富欺贫者知所戒惧”,那么,“他也许会在一种外张内弛的气氛中取得成功”。然而海瑞似乎并不懂得“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的道理,他的工作热情不但没有稍减,反因初战告捷而倍增。他不满足于坐在巡抚衙门接受投诉(前面提到,这种投诉已达每月七八千件之多),还要亲临府县听取诉讼,一一过问,一一审理,一发而不可收拾,斗争的弦也就越绷越紧。
这样一种工作热情也是海瑞所独有的。他本来就是工作狂,下车伊始,又发现要做的事千头万绪,真可谓百废待兴。海瑞深知,像他这样既非进士出身又没有后台老板的人,能官任封疆,是特例中的特例,唯有拼命工作,才能报答国家,不负皇恩。何况,这时他已经五十好几,能做事的时间已不太多,亦所谓“时乎不待”。因此他有一种紧迫感,很有些韩愈当年“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味道。另外,他心里也有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下台的官,他海瑞就更是如此,只能在任一天就猛干一天,能做多少事就做多少事,为了加快吴淞江治水工程的进度,他把行署设在工地,并斩杀了三个监工不力的吏员,把他们的尸体用席子卷起埋在行署厅前。结果,工程进展迅速异常。一个本想阻拦、陷害海瑞的巡按御史还没来得及下手,工程便已完成,那个巡按也只好徒唤奈何,叹息说“万世功被他成了”。当然海瑞也让人挖出了厅前的尸体,却是三只肥猪,而那三个吏员则被海瑞转移藏匿在别处。
一项水利工程或许可以这样加紧进行,政治工程可就没有那么简单。现在看来,海瑞当时的处置可能是简单了点。他受理的案件如此之多,事实上也不可能不简单。可是他涉及到的问题,却又十分复杂:丈量土地,清退农田,平反冤狱,整顿治安,兴修水利,遣散募兵,刷新吏治,考核官员,以及推行“一条鞭法”(一种新的赋税制度)等,哪一件不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然而海瑞的力量却很单薄,既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款,又没有得力的专门机构,仅凭一股政治热情,外加对善与恶的道德直觉,就希望快刀斩乱麻,在一个早上把百年积弊清除殆尽,其不能成功也自不待言。
对海瑞的弹劾几乎与海瑞在应天的改革同步进行,而且同样出手极重,攻势凌厉。给事中戴凤翔甚至危言耸听地说,在海瑞的治下,佃户不敢向业主缴租,借方不敢向贷方还债,民间流传的说法是“种肥田不如告瘦状”。如果不是因为海瑞自己清廉到无可挑剔,他一定会被描述成周兴、来俊臣那样的酷吏。内阁也深为海瑞的做法忧虑。他们想起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曾给病人猛吃巴豆,还振振有辞地讲什么医书上说“巴豆不可轻用”,当然要重用了。内阁觉得海瑞就是这样一个医生,应该迅速地将其从巡抚的任上召回,以免我们这个原本就病病歪歪的帝国被他过度的热情医得人仰马翻。
海瑞以身作则,力图以道德来清除积弊,结果怨声四起;张居正锐意革新,力图用法令来振作精神,结果抗拒横生;申时行妥协安抚,力图用调和来维持团结,结果众叛亲离。他们都失败了,正所谓“可怜无补费精神”。显然,他们这个帝国,其实已无药可救。
四、难以成功的事
我们无妨再来比较一下海瑞和张居正。
张居正和海瑞是不同的人。张居正懂政治,且能力极强;海瑞却不懂政治,还有些意气用事。按说张居正是不该倒霉的。他之所以倒霉,就在于他不仅想做官,还想做事,希望对帝国有贡献,这倒是和海瑞相同的。可惜帝国并不需要有人做事。它只想在普遍贫穷的低水平低标准前提下维持所谓长治久安。所以任何想做点事的人在它那里都讨不到好,混日子的则官运亨通。不过,张居正自己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道德水平与海瑞不可同日而语。海瑞表里如一,始终如一,张居正则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这虽不是他死后遭到清算的根本原因,却是其直接原因。
万历小皇帝对张居正本来是极尊重且畏惧的。原因之一,就因为张居正是他心目中道德的楷模。中国古代教育,最重要的是德育。为帝王之师,就更要将德育放在压倒一切的高度。我们帝国是靠道德与礼仪来治理的。如果皇帝本人不能做到有德有礼,则奈天下苍生百姓何?所以张先生对小皇帝的德育抓得极紧,反复告诉他一个为人君者,必须仁爱、宽和、节俭、勤勉,不能随心所欲,也不能玩物丧志。
然而张居正自己又怎样呢?揭发者报告皇帝:他的起居十分排场,生活也极为奢靡。几年以前,小皇帝听说张先生要改建住宅,考虑到老师的官俸不高,曾给了一千两银子做资助,没想到这次装修实际耗银一万两,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何况他这豪华的住宅里还堆满了珠宝和字画,蓄养了许多绝色的美女,这些东西和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小皇帝还被告知: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张居正回乡葬父时,坐的是三十二人抬的轿子,内分卧室和餐厅,还有小童两名伺候。沿途的接待,也耗费惊人。每餐饭要上一百道菜,张居正居然还说没有地方下筷子。至于平时其他种种声色犬马的享受,就算不上什么了。
这一状告得极准。万历的愤怒立即被激发起来。年轻的皇帝想起了许多往事:在张居正当国的这十年里,他虽然号称天子,富有四海,实际上却穷得一文不名。有时想拿几个小钱赏赐宫女,都只能打白条,同几百年后中国最基层的乡镇干部一样。有一次他不过只是和几个小太监做了游戏,让两个宫女唱了小曲(实际没唱),就差一点被废掉,而代之以皇弟潞王。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孝敬,他想装修一下太后的宫室,也被张居正阻止,还讲了一大套爱民惜物的道理。然而这个道貌岸然的张居正,却在限制皇帝私欲的同时膨胀自己的私欲,而且占尽了便宜。仅此一项,就该千刀万剐!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海瑞的复出,无疑有着特殊的意义。
万历和申时行对海瑞的再次出山,肯定有所希冀。因为实在地讲,全国上下,像海瑞这样真正清廉的官员,恐怕真的没有几个了。因此他们希望海瑞能够成为一个榜样,一个楷模,至少能成为一个象征,一个点缀。关于这一点,申时行似乎很清醒。他给海瑞写信说:“维公祖久居山林,于圣朝为阙典。”这意思很明显:老兄一直住在乡下,对朝廷和官场的情况并不甚了然。不过既然是政治清明的圣朝,也不能没有老兄这样的清官。潜台词其实也很清楚:做做摆设就好,别惹什么事了!
海瑞对自己的第三次复职也曾有过忧虑。他反复问自己:我出来以后,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呢?难道像汉朝的魏恒那样,说些“宫女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么?多年的阅历,使他对前景已不存乐观。
然而海瑞毕竟是海瑞。尽管不抱太大的希望,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刮起了廉政旋风。除采取种种廉政措施外,他又一次把矛头指向了皇帝。他给万历写信说:如果各省的巡抚都贪污,那贪污还禁得了吗?如果中央各部都勒索,勒索还止得住吗?如果天子脚下的是非对错都辨不明白,反腐倡廉还有希望吗?在这封奏折里,他还提出廉政要从皇帝做起,比如宫内该不该有那么多怨女(指宫女)和旷夫(指太监)。当然,他也没有放过那些贪官污吏。他提出,本朝开国年间之所以比较清廉,就因为用了重刑,贪赃枉法受贿八十贯,就要剥皮实草。如今要想真的肃清贪墨,也非用重典不可。
这封惹是生非的奏折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弹劾海瑞的奏折也再一次纷纷飞到御前。只不过这一回的攻击有了新花样:指斥海瑞是伪君子。
表里一致、言行一致的道德楷模海瑞,居然被指控为伪君子,这本身就是一件具有戏剧性的事情。同时它也说明,当时的道德已堕落到何种地步。
幸亏海瑞行得正站得直,一身正气无懈可击,万历皇帝也还不算十分糊涂。在攻击者和捍卫者争辩了一段时间后,万历表态说:“海瑞屡行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戆|Qī|shu|ωang|,朕已优容。”至于海瑞的工作安排,他也同意吏部的意见:职务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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