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第9章


伍薇朝纸笺扬扬下巴,“这几个欠着宝来的钱,加起来正好两千,你能要到多少就算当到多少,宝来如数出票。”
“你让我替你追债?”倒会占便宜。
伍薇心照不宣地笑笑,“你若觉得我是存心刁难使唤白工,不收也行。”精心修剪过的长指甲伸向纸笺,作势欲收。
寄虹赶忙双手按住,“我收!”叠起纸笺揣进怀里,把铁盒推到伍薇面前,“一言为定!”
伍薇飞快写好字据交给她,“白纸黑字,凭银换票。”
两个女子以白条易白条,做了一笔匪夷所思的生意。
伍薇叫伙计收起铁盒,扭腰往后走,一掀帘不妨有人站在后头,吓了一跳,“藏头露尾的做什么?怕我不给钱?”
那人冷冷道:“你并没给。”
“宝来不是慈善堂,要不是你开口,我连那张纸都不会给。”
那人明白伍薇已算尽力,便不反驳,却又不让开,靠在墙上,肩膀微微塌着,默不作声踩着脚下的石子。
“怎么?心疼她还是心疼自己?”伍薇谑笑一声,看看天高云淡,大姐大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这世道除了天上,硌脚的石头处处有,忍不了痛趁早改道。”
寄虹却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开端。她一到家,便兴奋地和寄云玲珑埋首研究名单。名单上三个人:沙坤、姚晟和丘成,寄虹都不认识。
“沙坤这个人,我听你姐夫提过一句,好像是跑船的,常年在海上,而且横行霸道。”赵财是个欺软怕硬的,收不到沙坤的税钱,免不了回家撒气。
“就是那个‘煞老大’吧?听说有时候会到青坪进货。”玲珑说。
既难缠又行踪不定,寄虹在沙坤前头打了个叉,“等他到青坪再说。姚晟呢?”
“这可是宝来一桩丢脸的事。姚晟本是宝来的管事,因为欠下赌场一屁股债,卷了宝来的一笔银子跑了。”玲珑说起野闻轶事跟说书的似的,“看来伍薇一直没能找到他,说不准人早就不在青坪了。”
寄虹又打个叉,不禁犯愁,“人都找不着怎么办呢?常掌柜说月底不见钱就封窑的。”
“这个叫丘成的我有点印象,是哪个小窑厂的火工,北方来的,手艺不错,把那快散伙的小窑厂都带活了。”玲珑捧着脑袋想了一阵,很快记起那窑厂的名字。
寄虹兴高采烈在“丘成”两字上圈个大圈,“啪”地把笔拍在桌上,“就是他了!”
她寻到小窑厂,隔着篱笆向工人打听丘成,那人看她与丘成年纪相仿,以为是相好,笑嘻嘻说:“等着啊,我去叫。”
寄虹目光随着他转到里面,窑厂不大,一眼看到头,几名工匠忙碌地洗土、捏泥、搬运,这是她在霍家窑厂看过无数次的场景,而今再见,竟觉眼圈微微发酸。
一名拿着铁锹的少年钻出窑膛,向寄虹这边望来,打量一番才走过来,隔着篱笆墙问:“你找我?”
窑厂的工人大多不修边幅,袒胸露背灰头土脸,眼前少年虽布衣褐巾,却衣衫齐整,眉清目秀,尤其是声音清朗悦耳,说话跟唱歌似的,叫人心里舒服得很。
寄虹笑着说:“我叫霍寄虹,受宝来当铺所托——”
“没钱!”丘成连个眼神都不屑给,转身走了。
虽说脾气差了点,倒肯认帐。寄虹知道再叫他也不会出来的,便等在门口。
天擦黑时,窑厂放工,涌出一拨工人,丘成孤零零地走在最后,冷不妨从树后跳出一人,“没想到我还在吧?”寄虹笑眯眯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
丘成依旧铁板一块,“没钱!”绕过她大步前行。
寄虹发扬狗皮膏药的精神,一路追着他过河进城,脚下不停,嘴里也没闲着,自认可算天花乱坠,他却毫无所动。
穿过偏僻的小巷,走到一间茅屋门口,寄虹正说到激烈处,不妨丘成突然停步,差点撞上。
他手扶在门上,眼神里有威胁的意味。“想走想留随便你,但安分点!”他突然推开寄虹,闪身进屋,闩上了门。
她才没那么容易打发,运了运气准备制造噪音,却被老人的咳嗽声打断。
“爷爷,今天的药吃过了吗?”屋里传出丘成关切的询问声。
寄虹闭了嘴。她默默站了一会,慢慢坐在门槛前,轻轻地将耳朵贴在门上。门里头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吃饭声、洗漱声,爷爷和孙子。渐渐低下去,换成轻微的鼾声。
以前她总嫌爹鼾声大,可现在她好想再听一回他吵得人难以入睡的鼾声,好想好想。
夜色里,她蜷缩在丘家的门口,伴着别人的爷爷的鼾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丘成隔着门缝不出意外地发现她果然在门前睡得正香,便蹑手蹑脚从后窗跳出去上工了。
寄虹醒来时发现房门依旧紧闭,十分诧异,难道丘成为了躲她连门都不出了?正犹豫是否敲门,屋中忽然“扑通”一声,接着是老人的呻。吟。
寄虹慌忙叫门,“爷爷!您怎么了?”
无人答话,连呻。吟声都消失了。她扒着门缝瞧进去,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位白发老人,丘成不在屋中。她连声呼唤,老人毫无反应。
寄虹心急如焚,又推又踹,但门从里面闩上了,她搬起一块石头,用力把门砸开,冲到老人身边,发现他已昏迷。
这情景似曾相识,不久前爹就是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她面前,任凭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一动不动。
她当机立断背起丘爷爷,瘦弱的她撑不起老人的体重,还没出门就摔倒了,膝盖正撞上门槛,疼得像腿都断了。
但她没有松手,咬紧牙关,蓄了蓄力,一鼓作气站起,飞奔出门。
很多次梦里,她在爹咽气的前一刻背起他狂奔出牢,醒来唯有一枕泪水。她多么渴盼能有一个拯救父亲的机会,然而终究成为永憾。但此刻,此刻她有机会挽回丘爷爷的生命,有机会,就值得拼上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在寄虹珍藏纪念物的柜子里,严冰发现一张写着三个人名的纸条,上面画着叉叉圈圈。不由感慨,“若是早知会爱上你,那时我就该直接出钱,帮你把窑厂赎回来。”
寄虹:“那你不就成为我最大的债主?不怕我还不起吗?”
严冰:“最好欠我一辈子,你就跑不了了。”
☆、他乡遇故知
寄虹冲进医馆时,只说了两个字“救人”,便瘫倒在地。
大夫看看脸色苍白如纸的她,简直不知先救哪个更好。
施针灌药之后,丘爷爷悠悠醒转。大夫说是风邪之症,幸亏送医及时,否则性命堪虞。寄虹抓药时,才明白丘成的债是如何欠下的——药钱实在昂贵。
她不顾丘爷爷的阻拦付完钱,只余两袖清风了,只得站在街道当中,把自己摆成一个竖写的“大”字,拦下头一辆打医馆门口经过的马车。
倒霉的车夫摘下遮阳的草帽,“哟,好巧。”
寄虹这才认出他是小夏。
小夏一脸热情如正午阳光,“二小姐去哪里?送你一程?”
车里一个冷淡的声音说:“不顺路。”
没想到严冰也在。寄虹十分不愿与这个脾气古怪的大少爷同车,然而眼下的状况由不得挑剔,她拽住车辕,往医馆指了指,“我是不顺路,但生病的老人家顺路一次可好?”
小夏往车里望了一眼,见严冰没出声,笑道:“好的好的。”
两人把丘爷爷扶出医馆时,严冰正挑起车帘漫不经心地观望,看到丘爷爷,他漠然的神色忽然转为激动,跳下马车奔到近前,“丘爷!”
三人都愣住,丘爷爷浑浊的双目打量严冰片刻,忽然神色大变,“严……你是严——”
“我现在只是一名文书,唤我阿冰就好。”
丘爷爷老泪纵横,“严少爷……你怎么……怎么也落到如此境地了……”他颤抖地抬起手,像要去拉严冰,但犹豫未敢近前。
严冰毫不避忌,紧紧握住他粗糙的大手,轻笑,“不算坏事,咱们又重逢了。”
丘爷爷呜呜地点头,像哭,又像笑。
寄虹讶异,他乡遇故知,欣喜之外更多的却是悲哀,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哀。
严冰亲自扶丘爷爷上车,寄虹和小夏坐在车前,能听见车厢里的话声。严冰端水理榻,殷勤询问,声音是从未听过的温和耐心。
原来他也有柔软的声音,听起来好听得多。
话声细细,即便偶有静默也觉欣然。他们聊了许多,病情、现况、未来,以及漫无目的的家常,偏偏刻意回避了过去。
寄虹无意探究,抱膝而坐,靠着车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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