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第68章


寄虹心痛如绞,起身夺过酒碗,“我——”
“替”字尚未出口,手中的碗又被抢了回去。她再次被他按下,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冷若冰霜。
她抬眸,他面上初时的红晕尽数消退,此刻苍白如雪,令她心惊胆战。
在一片混沌不清的面孔中,严冰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眸中的痛惜与酸楚鲜明如针,在他心尖微微一刺,昏沉的神智陡然清明几分。
那是他梦寐追逐的星光,它不落,他不能倒。
他深深吸了口气,单手撑桌,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复又举碗将余酒饮尽。
方掌柜怒斥道:“你们是不是有血有肉的男儿!严兄弟敢为青坪豁出命去,你们就不肯吃一丁点亏!”
袁掌柜如坐针毡,看看投在自己身上的几道目光,似在等他决断,一时左右为难。
再看严冰,五碗已尽,却不催促,更连逼迫的眼神都没有,扶坛再倒,手虽不稳,连泼带洒仍旧倒了满满五碗,一言不发摇摇晃晃抓起碗来,竟是没有应声便不停。
袁掌柜终于缴械投降,探手抓住他的腕子,慨叹道:“活了这么大岁数,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朋友我认了,贡瓷也领了,酒不能再喝,再喝要出人命了!”
严冰迟滞地顿一顿头,以示感谢。身子转向众人,尽管目光迷离失却焦点,仍抬碗向不知是谁的某人胡乱一扬,又饮五碗。
意思再明白不过,但有一人不应,他便不肯罢休。
其余人既惊且撼,见方袁二人已松口,当下再不迟疑,纷纷应和,“我领三千!”
“我领!”
“我也领了!”……
方掌柜铿锵言道:“完不成贡瓷,我们封窑停火,再不入瓷行!”
应声此起彼伏,在酒气溺人的房间中激荡回响,声停犹似不绝。
寄虹觉他整个人都在摇晃,忙起身扶住,温暖的手掌紧紧包覆他冰冷的手,柔肠百结,哽咽难言。
他已无力、也不想松开她,感受到交叠的手心中那一抹温暖,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定下来。
沉沉半倚着她,默默回忆一番方才应和者的数目,缓缓抬头,目光逡巡两轮,聚焦在缩于人后的吕坷身上。
即使神昏意迷,他依然牢牢记得来时初衷:全数收服,为她清除后患。
暗暗喘了几口气,重又举碗,管它是水是酒还是穿肠毒。药,咕咚便是一碗。
不声不响,又是一碗。
再一碗。
……
虽然此时的他几无擎碗之力,但众人被他不要命的狠霸气势慑住,竟无一人敢出手阻拦。
方掌柜骂道:“吕坷!想当年吕老爷子一身正气,怎就养出你这样的败类!”
在众人纷纷指责中,吕坷脖颈渐渐矮下来,嗫嚅道:“那我……我领一……”忽觉数道目光凛冽刺来,急忙惊慌改口,“两、两、两千!”
严冰手中的酒碗骨碌碌滚到桌上。
虽心如乱鼓,摇摇难支,但颇为欣慰。他艰难地向众人拱手作谢,方掌柜担忧道:“我有马车候在外头,用不用送你回家?”
严冰无力地摆摆手,寄虹感觉他不停往下坠,忙说:“且让他歇一歇,诸位先请吧,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众人便不多留。等最后一人离开房间,严冰再也站立不住,滑脱在椅中。方才那场鏖战全凭一股意气支撑,此刻这口气一散,三魂七魄似都离壳而去。
寄虹忙叫伙计备醒酒汤,又软语温言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喝点热水?”
他双眸紧闭,仰脖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寄虹觉胸中被揉作一团,一跳一搏都是疼,再开口便带着颤音,“靠着我好么?舒服些。”见他仍不答话,便揽过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膀。
垂眼看他,极为难受的样子,眉峰深蹙,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一触即碎的瓷娃娃。
伙计送来醒酒汤,寄虹扶他坐正,轻轻唤了几声,严冰微微睁眼,她递到他嘴边,柔声哄道:“喝一点吧,会好受些。”
他听话地低头欲饮,忽觉喉中一股辛辣翻涌而出,张口狂吐不止。
方才几番欲呕都被他勉力压下,这次终究一发不可收拾。他并未进食,腹中空空,呕出的都是淋漓酒水,胃脏像是被翻了几百回底朝天,酒水呕完又呕胆汁,什么都呕不出了依旧不停干呕。
他觉得自己会呕死在这里了。
身体像被掏空了,所有的一切,力气、骨血、五脏、神思……都抽离而去,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空空如也的躯壳已盛不住轻如鸿毛的魂魄,它缓缓地浮在上方,木然地俯视那个呕得浑身抽搐、伏跪于地、伏跪于一片污秽之中、可怜兮兮的男人。他没认出那男人是谁,但他认出旁边焦急问询、抚背递水的女子,毫不嫌厌地跪在他身侧,跪在那一片污秽之中。
他记起了,那是自己。他想回到那个躯壳中去,好亲口告诉她不用担心。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她搀着终于吐完的他艰难起身时,双眸中滚落的泪水。
泪珠落在他的胸膛上,他只觉一柄大锤狠狠砸中心房,心脏尖啸一声,刹那间魂飞魄散。
寄虹未及扶他站稳,忽见他身子一晃,一头栽倒。
她吓得心跳都停了,一边连声呼唤,一边去摸他的胸膛,手按在胸上,骤然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要说: 酒桌文化太可怕……
☆、死神争夺战
在雅间外头听伺候的伙计忽见寄虹疯一般地冲出来,人高马大的他竟被拽了个趔趄。
寄虹揪住他的衣领,嘶声大喊:“快去请大夫!请大夫!”
伙计探头一看,严冰伏在地上,不省人事,顿知不好,撒腿便往医馆奔去。
大夫带着徒弟气喘吁吁赶到时,寄虹正跪在严冰身边给他灌醒酒汤,却并无效用,躺在地上的人无声无息,死人一般。
大夫看屋中情形便猜出缘由,再一搭脉,觉似有似无,只余一脉游丝,也是惊骇万分,忙从药箱中找出一瓶药丸,叫徒弟撬开牙关喂他两粒。一刻不敢耽搁,一边解开他的衣裳一边飞快口述药方,说完又连声叮嘱,“要快!切切要快!”
寄虹帮不上手,站在一旁焦灼地看大夫落针如飞、徒弟疾去如风,仿如一场与死神惊心动魄的争夺战。
不过短短一刻,大夫施针已毕,她却觉这场战役如此漫长煎熬,每一针起落,都似穷尽此生。
过得片刻,大夫二次探息试脉,长出口气,“总算救回来了。”
寄虹急忙上前,不顾男女忌讳,将脸紧贴在他胸膛,听见缓慢但无比清晰的心跳,那一刻,只觉宇宙洪荒再无别音可入耳。
顿时瘫坐于地,泪崩如洪。
起针之后,大夫说严冰此时尚不可妄动,寄虹便请伙计帮着将严冰安置在客房中,这时徒弟将煎好的药端来,喂他服药也比先前顺畅许多。大夫守候良久,确定无事才起身告辞。
寄虹见严冰仍昏迷不醒,忧心忡忡地问:“不会再有反复吧?”
大夫看她一眼,“亏得年纪轻,好生将养,莫要劳累,不会有大碍的,以后不要胡闹就是了。”又嘱咐一番如何调养才离去。
寄虹想,大夫只以为是贪乐胡为,哪里知晓实情啊!
望向床上的严冰,见他衣上脸上污迹斑斑,发髻半散,几绺发丝凌乱地粘在面颊,不由又是一阵心酸。他是那样风雅最爱干净的人,坐卧都不肯弄皱衣衫,而今竟如此狼狈不堪。
她叫伙计送来热水,动作轻柔为他擦洗。小心翼翼把脏污的上衣脱去,惊讶地发现他身上不止一道伤疤。他并不曾详细说过狱中之事,此刻看到这遍体鳞伤,不禁令她心如刀绞,这副身子究竟遭受过多少折磨,是怎么样挺过来的啊!
她的目光落在肩头那道狰狞的伤疤上,像被什么吸引,手指不由自主抚上伤疤,轻缓地一路滑下。
伤疤蜿蜒至胸前,她的指尖正停在心房之上,感觉到恢复如常的心跳,砰嗵,砰嗵,如细微的涓流,透过指腹,流进血脉,传入心扉。不知不觉间,她似被他牵引,两种心跳渐趋渐同,渐成一心。
她守了他大半夜,趴在床边大睁着眼睛看他。见他一直睡得安稳,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伴着耳畔规律的呼吸声沉沉入梦。
梦里,她变成一只大鸟,有着硕大无朋的羽翼,张开来能铺满天际,遮蔽一切风霜雪雨。然而,羽翼之下那株虽俯首却不折的青竹,又是谁呢?
严冰醒来时,一眼便看见枕边熟睡的侧颜,接着觉察被下的手腕被一只温软的小手压着,指尖搭在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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