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第92章


四起。
青坪的盛夏,暴雨浇熄万家窑火,突如其来,三日不休,不知是英雄的挽泪还是王朝的悲歌。
寄虹收到好几份辞呈,有的是伙计亲笔,“快打到青坪了,要带娘七子女逃南去南边。”她沉默地批复,“到了南地报平安。”
有的是丘成代笔,“薪资两月未发,家中嗷嗷待哺,不得已请辞,转作他行。”她沉默地批复,“待霍记好起来,再请你回来。”
最后一份是姚晟的字迹,却非代笔。她沉默地看了很久,一笔一划,“姚大哥,一路相随,感激不尽。”不是不想留,只是霍记与彩虹今非昔比,她不能耽误姚晟的前程。
寄云竟然是最后一个得知此讯的人。她在家门口堵住正欲去彩虹瓷坊的姚晟,“你要离开青坪么?”
姚晟示意在院里玩弹弓的天天回屋练字,关上门,温和地问她,“你要走吗?”
寄云摇头,“寄虹不走,我就不走。”
“嗯,你不走,我就不走。”
寄云好半天说不出话。“那为什么不在霍家做了?因为工钱么?我……我可以……”
姚晟打断,“早两个月就不想做了,只是赶上严冰的事,寄虹需要帮手,才多留这些日子。”
早两个月……那是,她离开霍记的时候。“你何苦……”
“每日翻开账簿,都是你的笔迹,我……”他嗓音一滞,有些说不下去。
她亦心酸难言。
片刻,他幽幽开口,“寄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除却巫山不是云’。”
寄云震惊抬头。
“你莫误会,我无意相逼。只是……淡忘,需要时间。别再劝我了,我已同寄虹讲好,今日把彩虹的账目交接完毕,我就走了。”他怅惘仰首,天上白云浮游,可观,不可近。“寄云,保重身体,我虽不在霍记,但不会离开这条巷子,你知道我的意思。”言毕,心事重重离去。
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竟冰冷刺骨。
回到家门口,莫名心中一紧,推开门,果然赵财正在屋中被丫鬟伺候着洗脚,撩起眼皮瞥一眼寄云,突然抬脚踢在丫鬟脸上,“贱人!”
丫鬟眼泪掉下来,一步一步蹭到门口,想逃又不敢逃。
小丫头才十几岁,寄云把她当妹子一样,心里又气又疼,给她擦了脸,让她出门躲一躲,等赵财走了再回来。自己挽起袖子,默不作声给他洗脚。
赵财阴阳怪气地说:“人走了还赶着送上门啊?是不是送了大的还赔上小的啊?”
他喋喋不休,言语恶毒,她只沉默,洗脚,擦脚,套鞋。赵财一脚踹在她胸口,“骚货!哑巴了啊!”
寄云被踢倒在地,腹中突地痛了一下。她抚着小腹,待疼痛缓一缓,才说:“你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怎么?胡搞出事要我给你擦屁股啊?”
寄云不理他满嘴污秽,平静地说:“你以后不能再打我了,我有身孕了,三个多月了。”
“操!”赵财突然暴怒,扬手给了她一耳光,“给别人养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揪着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
寄云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拽着门沿,声嘶力竭地喊:“是你的!是你的孩子!你知道!你……”
后面的话被一声惨叫截断。她的手腕被一脚跺在门槛上,疼痛锥心刺骨。
拳脚雨点般落下,铺天盖地,她翻滚、躲闪,但无处可逃。只能努力弓起身子,用脊背迎接暴力,伤痕累累的左手和折断的右手交叠护着小腹,那是她的骨肉,她和这个正暴打她的男人的亲生骨肉。
起初在拳脚间隙里,她还能断断续续地哀求,“赵财,他真的是你的……我没有!没……求你……他是你的亲生骨……”但哀求渐渐变成痛呼,渐渐连痛呼都听不见了。
她蜷缩于地,在拳头锤上肉体的闷响里,在他不堪入耳的辱骂里,她听见有个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凄厉,那是哭声,婴儿的哭声,他向她发出最后的求救,“娘!娘……”
那是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被她抱在怀里……
“娘——”尖厉的大叫将她惊醒,随即一个愤怒的身影斗牛般直冲过来,“放开我娘!”宝宝狠狠在赵财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赵财大怒,“小崽子!滚!”甩手将她抡出去。
宝宝后脑勺重重磕在门槛上,她居然不哭,飞快爬起来,又冲了过来。
寄云看见门槛上的血,心惊肉跳,死死抱住赵财,撕心裂肺地喊:“宝宝!快走!快走!宝宝!”
宝宝愣了一下。
“你救不了娘,快跑!快!”
宝宝转身奔出门去。
寄云用尽全力将赵财扑倒,刚刚踉跄出门,又被赵财一脚踹翻在地。他拽着头发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回屋里,身后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腹中,传来清晰的血肉剥离的痛,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而她凄厉地尖叫,身体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血、魂、悲、喜、爱、恨……一切一切,都从洞中流走。
“云姨!”天天冲进门来,被一地殷红惊得怔了怔。
宝宝哭着上来拽寄云,赵财一把揪住就要打,抬手没等落下,一颗石子正中手背,他“嗷”地一声,松开了手。
“宝宝!快过来!”天天弹无虚发,石子宛如利箭,颗颗不离赵财五官,赵财狼狈躲闪,却还是被打得五颜六色。
一见赵财退后,天天忙喊:“云姨!云姨快跑!”
寄云勉强撑起头,咬牙试了几试,终于颤抖着爬起身,在天天的掩护下,向外走了一步。
弹弓的“嘣嘣”声却突然停了,口袋里的石子用光了。
赵财血红着眼,抄起一条长凳,咆哮着朝两个孩子砸过去。寄云大惊,不顾一切把他们推出门去,用身体做门锁,阖上了门。
她瘫坐在地,但双臂展开,坚定地守着这道门。他若想伤害她的女儿,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天天和宝宝摔进院子的时候,听见门板传来恐怖的撞击声。门板颤了几颤,砰砰作响,但始终不曾开启。
“娘!”宝宝放声大哭。
天天拉起她,“宝宝不哭!咱们去找我爹!快!”
他扯起宝宝的手,撒腿奔向彩虹瓷坊。宝宝人小腿短,从来跟不上天天的速度,但这次,她拼了命地跟在天天身后,跑得像风一样。
☆、浴火得重生
寄云从昏迷中醒来时,手脚被捆,嘴里塞着布条,周遭昏暗,空间狭小气闷,身下似乎是木柴,赵财把她关进柴房了?
头顶两侧有几个米粒一般的小洞,黯淡的日影像奄奄一息的眼。不对,不是柴房,柴房的窗子很大。
她吃力地扭转脖子观察四周,弧型半圆顶,依稀辨认得出两壁的特殊砖型,是瓷窑专用的那种。身下的确是木柴,但比家用多得多,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再次望向那几个小洞,猛然间毛骨悚然。那不是窗,是进火孔!这是废窑!赵财要把她烧死在这里!
她惊恐万状,挣扎扭动,但是没用,绳子宛如牛头马面的索魂链,将她牢牢禁锢在死亡之地。
这时,外头喧嚷起来,被窑壁与山石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声音里,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急切地呼唤:“姐姐——”
“寄虹!救我!”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但发出的声音只是呜呜的闷哼而已。
数不清的男声女声、脚步声、吵闹撕打声,融成翻滚的海浪,向她移近,她狂喜地流下眼泪。“救命!救我!寄虹,我在这里!”
但没有回应,没有救援,声浪走近,又远去。
不要走……求求你,救救我……不要走……
然而终究归于寂静。青坪有太多太多的废窑,想找到她如大海捞针。
她绝望地哭泣,余光瞥见进火孔忽地一亮,一道火光从天而降,落在离她不远的柴堆上。火苗矮了一下,骤然腾起。
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
听说这一世受够了苦,就能还清上一世造的孽。她逆来顺受过,隐忍过,可是命运并没有施舍慈悲。她的生命里没有出口,上下左右都是铜墙铁壁,找不到哪怕一丝缝隙。
她没有做过恶,为什么沦落到化骨扬灰的结局?为什么上天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摧毁?为什么只有她不能获得幸福?为什么,她的生命里,就不能显现哪怕最微末的一点光明呢?
毕毕剥剥的爆燃声吞没了无声的呐喊,热浪滚滚袭来,她却不再挣扎了,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寄云!你在吗?”声如闪电,刹那点亮她的世界。
寄云倏地睁开双眼,但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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