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第9章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大姑娘们笑开怀。
她们一个个忍住笑,复一齐瞪着我,脸仍红着,都显出一种很美的腼腆。
我母亲因那件事狠狠训了我一通,不许我以后再跟那“问题少年”接触。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的腼腆,也许是因为那“大”字。这“大”字冠在“姑娘”二字前边,赋予了许多“姑娘”二字原本没有的意义和意味儿。或许那“大”字,使她们领会了太多有点儿担载不起又不能不撑住名分的尴尬。好比教授一旦被称为“大教授”,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也难免找不准自我。
大姑娘使姑娘们处于一种找不准自我的状态。
于是她们被人以看待大姑娘的特殊的眼光看待时,便不禁地心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而也许正是这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使她们每每原发性地、无缘无故地腼腆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大姑娘”的叫法在中国最普遍、最流行的年代。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姑娘们的娴静和腼腆,单就男性对女性的眼光而言,从我这儿讲,在我记忆里永远是优雅的、美的。
姑娘大了,如果只“蹦迪”蹦得好,却从不知娴静何意,如果一味现代,从未羞涩过,从未腼腆过,细想想,也够俗得烦人了。
当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有另几类大姑娘,比如某些高干家庭大小姐式的,某些高级文化人士大家闺秀式的女儿们……
当年根本没接触过她们那一类,头脑里也就连点儿回忆都不曾保留下来。
二、饥饿年代的中国女人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中国的灾荒之年,也是中国人的饥饿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绝大多数中国女性每忆心悸的艰苦岁月。从母亲怀中的女婴到老妪,几乎概难幸免。
我们这里既说的是绝大多数,因而强调了例外者的存在。某些成年人虽然在那三年里自己不曾挨过饿,但还是知道别人在挨饿的情况的。只有极少数少男少女在那三年里并没挨过饿,以至于长大后,听许多同龄人或上一代人回忆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苦日子,却浑然不知,莫名其糊涂。仿佛非中国人,乃外国人。他们是极少数的高干子女。当年的空军战士,曾节省下自己每月发的饼干和巧克力,送往他们寄宿的小学或中学。
“难怪学校里当年发过饼干和巧克力!”
他们往往是在这样的联想下,才能证明那三年在自己的年龄中也确曾是度过的。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们如今都知道的,并不仅仅是自然因素造成的,也是政治因素造成的。
中国和苏联决裂了兄弟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导致苏联板起面孔讨债,中国显示出强硬的志气偿还。
那三年内,局以上干部每月发“优待券”,可凭券买到白糖、茶、烟、奶粉之类。老百姓在那三年里见不到奶粉。凭出生证明供应给婴儿的是代乳粉,一种接近奶粉的婴儿乳品。那证明不仅要证明婴儿的出生,还要证明母亲奶水的不足。倘不证明后一点,也是不卖给的。春节前,每户人家供应几两茶叶。白糖每月每人二两。吸烟的男人每月供应一条劣质烟。
我母亲在那三年里一度也吸起烟来。为了获得烟票,她起先装出会吸的样子蒙发票的街道干部。烟票当年是一种很受青睐的礼品,尤其送给会吸烟的男人们时,他们是非常感激的,并会当做欠情之事铭记着。
后来我母亲就自己也每月买两盒,‘3‘u‘w‘w‘。‘c‘o‘m‘每天吸几支。
我曾问母亲吸烟有什么好,母亲叹口气说:“止心慌。”
当年许多人心慌不是由于心脏病,而是由于饿。“止心慌”,其实是为了“止饿”。母亲不愿实说罢。
科级以上干部当年又叫“糖豆干部”,因为每月可比普通百姓优待半斤白糖、半斤黄豆。
南方的和北方的,不同城市的人们聚在一起,免不了相互询问——你们那儿每月供应几两糖?几两豆油?几斤细粮?
粮店里供应的粮食,经常是发霉的、生虫的,分明是粮库里清扫出来的库底粮。
城市人口中,对男劳动力的最高定量是三十六斤半(搬运工、伐木工、煤矿工享此优待)。
一般工人三十二斤。
脑力劳动者三十斤。
家庭妇女们和中学生、高中生们是一样的定量——二十八斤半。
后来,在哈尔滨市,粮食不能保证定量供应了,每人每月减少三斤粮食,以霉质的地瓜干等量代之。
连霉质的地瓜干都作为城市人的口粮供应了,足见已将农民的口粮收缴到了什么程度。
许多学生腹中空空地上学,许多学校因而取消了课间操。学生和教师饿昏在课堂上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男工人和女工人饿昏在车间里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由此导致的伤亡事故频频。
素称“鱼米之乡”的江浙一带的农民,大批大批迁往山区,因为在当时,山区农民征粮指标低些。
“天府之国”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逃亡外省寻求活路。
陕甘宁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闯中原”或“走西口”。
……
事实上,从一九五八年起,饥饿在有些省份就蔓延了,也并未能全国齐刷刷地结束于一九六三年底。在有的省份,直至一九六五、一九六六年才略见缓解,而一九六六年中期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
那些年,全中国直接饿死或间接死于饥饿、营养不良、野菜中毒的人数,想必是难以统计确凿的,比“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总数可能要多。当然,主要是连起码口粮定量都丧失了的农村人口。
那些年,城市里的许多中年母亲们迅速地白头了,明显地苍老了。
作为妻子,她们必得保障丈夫们不至于被饿倒。丈夫们一饿倒,家庭也就没了基本收入。作为母亲,她们必得保障儿女们维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因这是她们的起码责任。如果还有公婆,如果她是个孝顺媳妇,岂忍看着老人挨饿?
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口粮都是定量的。巧妇难做无米炊,她们往往也只有自己吃得比定量更少。
倘有丰富的副食,以上定量并不至于使人挨饿。但那些年里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副食,连蔬菜也是按票证供应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中国城市里的绝大多数母亲们亦即中年母亲们,总体值得评说的乃是母性的毅忍和毫不顾惜自身的家庭责任感。如果她们自己不吃饭也能将就着活,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根本一口饭都不吃;如果她们身上的肉割下一块来半个月就会长合,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每隔半月就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给全家人炖汤。除以上两点,实难再由她们评说出什么折射时代精神的风貌特征了。
那么在咄咄逼人的饥饿年代里,她们身上还能显示出别种的女性异彩么?
那些年参加工作了的大姑娘,大多数比较自觉地推迟婚龄。一是由于结婚成了很不现实之事,大多数小伙子那些年没心思结婚。整天饿得心慌眼花的,哪儿有结婚的心思呢?念头一闪,便自行地打消了。而小伙子们的消极,正中大姑娘们下怀。其实她们都不愿在艰苦岁月里嫁出门去。一嫁出门,工资也就带走了。她们微薄的工资,对于她们的家越发显得重要了。毕竟,在黑市上,花高价还是有可能买到粮食或粮票的。她们的工资也等于十几斤粮食啊!一个家庭每月多十几斤粮食、少十几斤粮食,区别是很大的。何况,因为她们参加了工作,每月口粮比母亲高三斤半,比小弟弟小妹妹高六七斤甚至十来斤,自己每顿少吃,家人不是可以多吃几口么?
那些年,是中国城市结婚率最低的几年。二十四五岁了仍不考虑婚事的大姑娘多了,不足为奇。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至中期相比,她们是接近老姑娘了。饥饿比宣传号召起了更大的晚婚作用。
但在农村里恰恰相反。
为了拯救家庭,大姑娘或者甘愿牺牲自卖自身,或被无奈的父母暗卖。因为她们没有工资,土地荒芜,工分也没了意义,只有自身还能换点儿吃的。又加上中国农民传统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仍十分严重,卖了女儿,起码家里少了一口“白吃”。保命的重点,是倾斜于儿子的。当然,也有父母,愿望是好的,考虑得极为现实——女儿让一个男人领走,只要他能养活她一条命,总比饿死在家里强。大姑娘白白被人领走了,接着,二姑娘、三姑娘也眼睁睁地被人领走。只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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