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第6章


在这璀璨的宫殿的另一端,篝火的后面,一个暖烘烘的角落,岩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水晶,浪正和他的群妃中最美丽放荡的灿蝶儿在一堆摊开的兽皮上发疯地交欢作乐。他们翻来覆去已经搞了半天了,火焰升起的幕帐遮蔽了那怪物的味道,使他们正好有时间换一个姿势来玩味那块天然的镜子。姑娘像只母豹一样撅起屁股,他立在她背后,激烈地撞击,就像复仇一般,那面最古老的镜子里映出他们那与火焰融为一体的肉体和被激情扭曲的面孔。他们就这样纵情大干,彼此欣赏,互相打量,直到一大群女人的喧闹忽然变成一片可笑的婴儿的啼叫。浪冒出个冷颤,停下来说:“妈的,什么声音?”那姑娘在他胯下喘着气,高兴地爬起来叫道:“哦,她们一定生出小孩啦!”她险些为这个愚蠢的答案付出代价,浪制止了她的好奇和莽撞,使他保住了他最后一个女人——他正好从水晶的影子里看见了那噩梦般悲惨的魔术,但使他迷惑的是,这个景象似乎在他从前的某一瞬间的幻觉里出现过——他那像畜生一样疯狂的生命正以最荒唐的方式终结,那些被他占有浇灌过的女人顷刻之间化为灰尘和遥不可及的虚无,那个与时间一样冷漠和具有吞噬力的怪物正在逼近,它那张圆球形的镜像之脸在水晶中出现,在火焰的后面如同地狱中魔鬼巨大的眼珠,映照着有关他的广阔的黑暗、微弱的光明、遥远的末日,以及被他和蚩尤人浪掷的记忆所掩盖的命运的召唤。
一阵捉迷藏般的逃窜之后,浪和他最后一个女人摆脱了被这怪物蒸发掉的威胁。很明显,是火焰、水晶和恰到好处的淫荡使他们幸存下来。
蚩尤人再次看见浪时,认为他已经疯了。他在大白天里一丝不挂地穿过森林和村寨之间的草地,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一块又大又亮的水晶,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赤裸的身体上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好像他经过的每一棵树木野草都鞭挞惩罚了他。跟他回来的那个可怜的姑娘裹在一块豹皮毯子里,她看上去倒没有疯掉,但是她的目光、言语和智力都退化到二、三岁左右,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开了似的,从此她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一天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浪的家人和亲戚把他们弄回家,他坚持要在面前生一堆火,即使躺在床上也抱着那块镜子不放。他也不能合上眼睡觉,躺下一会儿就起来嚷嚷蚩尤人都得完蛋。被他拐走的那些姑娘的父亲一起来找他算帐,他嘴里颠三倒四地只有一句话:“我要宰了那头畜生,割下它的乌龟蛋脑袋。”老头们决定先留着他的狗命,直到彻底弄清他们女儿的下落。灿蝶儿的家人则绝望地打消了接她回家的念头,因为除了浪之外,她甚至认不出自己的父母。老头们试图从他那打探出点东西,盘问了一个晚上,只听见她说:“女孩儿会飞,男孩儿要冰块。”
两天后的清晨,那只集中了时间魔法的怪物爬出了森林,它大概是要到江里洗澡,大摇大摆地踱进蚩尤人的寨子,就像一股懒洋洋的龙卷风,把那寨子里早起的几百号人席卷个精光,剩下那些还没来得及起床的人在梦乡中闻到一股香气,给变成了植物似的废物,永远留在了床上。蚩尤人爆发了大恐慌,一场规模空前的迁徙转眼就发生了,全族人以惊人的效率爬上了东面的盘膝峰。在那儿,经过短暂的喘息,猎手们站了出来,他们说:“如果我们活该搬家的话,至少得流点血。”第十六代蚩尤王崛命人去找浪,但浪和灿蝶儿在这场可悲的逃难中被遗忘在寨子里。“我们错怪了这个混蛋,”崛悔恨莫及地说,“他至少没有发疯。”崛感到蚩尤人的命运将跟这个浪子有关,他希望能再次听听他的那些疯癫的胡话,可是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族人视作胆怯。他挑选了十个猎手,连夜去找那个怪物索命,临走时他用不容置辩的语调宣布说:“不管我变成灰尘还是白痴,宰了那畜生的接替我为王。”
这个晚上还剩下最后一点夜幕时,浪和灿蝶儿出现在盘膝峰下,他们赶着一辆牛车,把崛带走的人拉回来四个。这四个人里面有两个看上去完好无损,但他们满脸死灰,走路直晃,必须互相搀扶才能站稳;另外两个已变成只会像婴儿一样啼哭的白痴,被浪扛在肩上驮上山。崛和其他人则遭到了与此前失踪者同样的命运。浪从这一刻起变得受人尊敬了,他面无表情,用骇人的冷静震住了蚩尤人的骚乱,然后他把自己对这个怪物的分析条理清晰地讲了出来,如同他推开了一扇从未开启过的门:
一、被中原人供奉的神害怕蚩尤人的存在,他降下由镜子生出来的怪物来吞噬蚩尤人。
二、照见怪物“镜子般的脸”的人会被它吞掉。(他说到这儿时,所有失踪者的家属,包括那些女孩们的父亲及其家人开始大哭。)
三、闻到怪物气味的人会失去一切记忆。(他指着那两个给他扛回来的活生生的例子说,他们连走路的记忆都丢失了。)
四、水晶形成的镜子可以使怪物的魔力失效。(他本人从水晶的镜子里见过那张怪物的脸,因而幸免于难。)
五、火焰可以阻挡怪物气味的袭击,但是火焰一定要足够旺。(他说由于使用的火把不够旺才使灿蝶儿只剩下小女孩的记忆。)
六、怪物怕火,因为说到底,它像一块凝结了时间和水的冰。
浪说完这些事,蚩尤人就默不作声地去砍柴生火,篝火之多几乎把这个大山变成一座炭炉。第二天中午,浪指挥一群铜匠制造了一面嵌上了那块水晶的铜盾,和一柄极其锋利的长刀(后来他用怪物的名字“噎鸣”来命名这把神奇的刀)。晚上,他带上四个由于失去了儿子而不想活了的男人举着火把出发了。他们来到怪物的老巢——那个岩洞,为了防范怪物那具有掠夺性的气味,他们把火把烧得极旺,还在嘴和鼻孔里塞上又香又辣的紫蒿叶。浪让两个人在岩洞口十步远的地方竖起铜盾,让另外两个人在洞边上垒起一座炭炉,炭火熊熊,他把长刀放在火上烧着,眼睛盯着铜盾上的镜子。他就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绷紧身体守了一夜,早晨,那怪物把它冷漠的脑袋探出岩洞,浪和它在镜中相遇,只楞了那么一下,它从火中抽出烧得通红透明的长刀,猛劈下去,就像阳光切割一块云彩,怪物被斩开的脖子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随后寂静无声地身首异处,它冰山般的身躯坍塌下去,逐渐融化为一滩水,在岩洞里面形成一池可以销毁时间和记忆的湖。他的脑袋则滚在地上变成一个光泡似的水晶球,它再也没什么味道和魔力了,只有猫、狗和巫师对它还有执著的兴趣。
蚩尤人从盘膝峰上下来,决定用石头和木桩垒起一座座塔碑,将自己的领地圈起来,然后在塔上安装坚固的火炬;火匠们把硫磺、炭灰、松脂和木腊等东西混合出一种异常耐燃的燃料,使环绕蚩尤人十八个寨子的界碑之火彻夜通明。这些火炬的意义就像一只刚确立自己山头的老虎在其势力边疆的树干上撒尿。从来没有天敌、无需戒备猛兽、更不用担心外族人觊觎的蚩尤人,这回相信他们的唯一敌人其实是那些从未见过也从未信任过的异族之神。他们点起的火等于向俯瞰大地的众神的示威,等于他们拒绝用屈服来交换他们内心对上帝的恐惧。只有巫师们担心持久和过多的火焰会破坏大神对黑夜的主宰,他们逐家逐户进行劝说:“谁也不应该因为倒了一次霉就瞎折腾。”然而,受到烈火和大刀鼓舞的蚩尤人完全听不进去这类不找边际的劝告。“瞎折腾没什么不好,”浪在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时这样说,“至少女人和孩子睡觉踏实。”
在蚩尤人忙于拾掇家园和与上帝划清界限的时候,浪把自己关在山坡上树林后面的一间废弃的木屋子里呆了七天七夜,他说他要在这儿死死地睡上一觉,因此谁也没有去打扰他。第八天一早,各个寨子的族长和巫师们排着长队来通知他加冕的日子到了。浪从那漆黑的木房子里出来,就像经过发酵的面团似的,他膨胀成一个巨人,长高了足足三尺,生出铜头铁额和一双水晶般璀璨的眼睛,浑身散发出雪山般荒凉凛冽的气息。他走出来对目瞪口呆的众人说:
“从今天起,伟大的炼回来了。”
这时候,蚩尤人的巫师终于意识到,时间是一道道可以打开的门,是一面面可以折射和容纳彼此的镜子,是一团团可以共同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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