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第7章


这时候,蚩尤人的巫师终于意识到,时间是一道道可以打开的门,是一面面可以折射和容纳彼此的镜子,是一团团可以共同燃烧、分别熄灭的火焰。而浪正是在这间漆黑的木屋子里完成了他与那时间怪物最后的较量,他借助水晶和火焰的提示,以及它那穿透黑暗的疯子般的灵感,用了七个昼夜的时间,像穿越一个个房间似的穿越了五百年的时光,从蚩尤人记忆的尽头取来炼的灵魂和身躯,成为第二个叫做炼的蚩尤人,和第十七代蚩尤王。
噎鸣的启示
老巫师有黄捧着时间怪物被割下来的水晶头颅,翻阅那些快碎成粉末的艰涩难懂的羊皮书,从一行从未被解读过的咒语中领悟了时间和记忆最原始的秘密。他在第二个炼加冕后的宴会上宣布他的重大发现:
“我想,时间原先是个冰块,那只融化的怪物就是证明。它是记忆之兽,时间之神,日月星辰的奴仆,名叫噎鸣。这卑微的神灵来自昆仑山,但是被它吞噬的人并没有死,只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五百年前或者更久一些的那个世界……”他这样喋喋不休地阐述了一套时间与记忆的怪论,最后把那些凭空消失的可怜人描述成幸运儿。
老巫师有黄说完他的高论,山谷里另一个老人站到了他面前。此人是蚩尤人最著名的猎手家族的第二十四代家长,这个家族每一代长子都使用同一个名字——武罗。武罗家族在这场灾难中几乎死光了所有男人,只有年迈的第二十四代武罗幸免于难,他失去了三个儿子、七个孙子(其中有第二十五和二十六代武罗),和好几家子亲戚。老武罗出现在炼的加冕酒宴上时,仍然带着孝。据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实在支撑他,使老头抱有他的儿孙在某天清晨还能返回家门的幻想。这时候,当有黄把话说完,老武罗颤悠着走到他面前,这个老猎手原本比这个老巫师要年轻一百岁,但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显得更为苍老和憔悴。他说:
“我的孩子们是在回家的路上丢失的,他们闻到了早饭的香味却没走到家门口。依你看,这是幸运的吗?”
有黄点头说:“我认为他们没有死,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他们还能回来吗?”
“他们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确切地说,他们回到了过去。”
“这该死的过去在哪儿?”
“那是唯一永恒的神界。”
“每个人的死都像是去了永恒的神界,这有什么分别?”
“区别在于,如果你相信神界的存在,你就会得到最高贵的死亡,好像你得到了最幸福的睡眠一样——你睡去的时候和神在一起,醒来的时候是一场梦。”
老武罗离开了宴席,临走时对炼表示感谢,他说:“蚩尤人的神刻在江北的石头上,看着我们的生命被毫无意义地消磨,而你让我感到欣慰,因为你将创造蚩尤人五百年来未曾创造的奇迹。”
老武罗回家后把四幅柔软的面具浸泡在紫蒿酒里,然后一张张贴在脸上,堵住了自己的鼻口,他在醉意中窒息而死。他等于接受了有黄的建议,接受了最后一次也是永恒的睡眠,去了另一个世界。炼亲自为他主持了葬礼,葬礼之后,他谈了他对时间怪物的看法——他依照老巫师的说法得出了另一个结论。
“老巫师是伟大的,”他轻描淡写地对一屋子人说,“但是,他总摆弄别人的梦,却不知道自己也在梦里给别人摆弄。依我看,我们是被另一只记忆之兽带到这个世界来的。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那些活着的尸体一样失去一切记忆。为此,我们必须准备离开这个该死的山谷,回到我们的未来中去。”
灿蝶儿
那面镶着水晶的铜盾挂在床头的墙上,每天晚上她要在镜子前面闪来闪去地跟自己捉一阵子迷藏,然后把罩在身上的袍子脱掉,一丝不挂地对着镜子,一寸一寸地端详自己,直到眼皮困得粘上为止。早上醒来,她再把晚上那一套程序倒过来重复一遍,她必须在镜子中辨认出自己的脸,把她闪光的身体看个够,否则她走不出这面镜子,也下不了床。炼有时候会过来看她一眼,问她想起来什么没有。她对炼外表的变化无动于衷,只把眼睛贴在镜子上说:“你看看,女孩儿会飞,男孩儿要冰块。”她的生活就像一个永远在练习走路的婴儿,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起点和终点。十年之后,她终于在身材上有了些变化,开始显得肥胖,但并没有人在意。这年秋天,炼的母亲珠过来跟她呆了半天,然后老太太找到炼,说:“谢天谢地,你的女人怀孕了。”经过计算,的妊娠期长达三千天,炼感到很欣慰,因为时间在身上虽然缓慢,但至少还有作用。可他不得不担心孩子会有什么问题,“但愿他别像她妈妈那样长起来这么慢。”到了冬天,生下一对芳香四溢的双胞胎,一男一女,香气远近可闻。炼高兴得发狂,因为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这对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就可以帮他们的妈妈辨认自己,并带着她四处乱窜。
一个信仰
浪变成炼的奇迹发生一年后,江北的石崖上出现了一幅崭新的壁画,画面上是一条褪皮的人首怪蛇,正从他那像烟花一样绽放并消散的旧躯壳中爬出来,他一手持盾,一手举着火炬,身前是时间怪物(它被画成一个活像癞蛤蟆似的动物)被斩杀的尸体,脖子上刺着一柄剑;画面的上方还有几只飞舞的蝴蝶,画得像游荡得鬼符一样,一看就是某个巫师的手笔。
蚩尤人的巫师们解释说:褪皮的蛇和蛹化成的蝴蝶是永生的,因为所有的蛇和所有的蝴蝶尽管制造了无数崭新的身体,但从古至今使用的却是同一个灵魂;也就是说,这世上所有的蝴蝶从来只有一只(蛇也如此),它不会死,只是周而复始地回到过去,漫无目的地复制自己。根据这样的解释,炼的重生成为的起源——这时,第二个炼也就是唯一的炼,是蚩尤人唯一的灵魂的寄托和化身;而他的族人,先前只是有待褪皮和蛹化的、空洞无物的躯壳,他们将通过信仰唯一的炼而获得永生的灵魂。
炼本人经过一阵子思考,认为巫师们发明的这个宗教不算太坏,因为这会让他的统治变得更简单和崇高一些。“你们的灵魂会让你们主宰世界,因为它连着对过去的反省和对未来的报复。”他说,“但是磕头和祷告是不够的,蚩尤人最高的信仰,应该是拥有屠杀和收养幸存者的能力。”
他没有说这个灵魂在夜晚带给他的那些煎熬,蚩尤人后来通过炼的侍从、医师和老巫师有黄知道了他在夜晚的秘密。大概是在他发生裂变的那天夜里,他在最后一次睡觉时作了两个梦,其中倒数第二个梦十分可疑。他梦见自己变成了硕大的蝴蝶,而全世界的花蜜将他包裹起来,并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巢,他躺在里面哺育一颗袖珍的蛋;由于这梦过于甜蜜而巢的出口过于狭小,这巨人在梦中一去不回,最后他自己化成了那颗渺小的等待孵化的蛋;而那闪光的蛋里面也有一只蝴蝶,正重复着跟他一模一样的命运:退化成等待孵化的蛋,未来的那个蛋里面也将发生这样操蛋的退化,没完没了……他从这奇怪的梦中醒来后,来自远古的耻辱和仇恨像一阵痛风一样钻入了他的身体,在他即将进入睡梦之际,开始随着血液噬咬他的心脏。他跟这魔症较量了几个晚上,最终获得了一种可怕的能力——不再需要睡眠——从此天下的黑夜就如同他一个人的影子,那些游荡的、寻找仇敌的诅咒,以及那些随风流淌、无依无靠的祈祷,伴随着蛇褪皮的剥响,蜜蜂吮吸花蜜的呻吟,蝴蝶扇动翅膀的震颤和婴儿在羊水里的翻腾,都在他伸手可及之处飘荡。稍远处,无数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的梦境,像深夜中灯火闪烁的窗口,可以任由他出入,如果他还是过去那个风流无耻的浪的话,那些玫瑰色的年轻女孩的窗口就成为难以抗拒的诱惑。在更为遥远之处,他还听得见古人与大神交谈的声音,这声音像这黑夜之海最深处涌起的波涛,纷至沓来,在他胸口处像火焰一样合而为一,成为明亮燃烧的激情,抚慰他疼痛的心脏;他由此窥探到命运对于死亡和毁灭的无能为力,并认定自己是为了一场伟大的死亡和毁灭才这样失眠地活着。
十年简史
某天,炼命令巫师们用最快的时间整理好堆满整整一间房子的羊皮纸、树皮和竹片上的文献,以挽救蚩尤人渐渐丧失的记忆。有黄领着三十个巫师埋头苦干了大半年,最后得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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