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宜城》第47章


台上舞步依依呀呀一阵子,直到袁尚民在台下站久了,腿痛难支,他才下台来与儿子一同进去。
回房里袁妻早已休息,袁正德便送了袁尚民到侧殿门口,看着儿子拄拐蹒跚的步态,他心里涌起一股热热的液体,仿佛晚饭喝下肚的老酒在腹中煮沸了腾腾跃上胸腔来。很快儿子转进了小院,一片烛影耀眼在白墙上,透过小院门往里看去,儿子似乎走进了一条深渊,路上漆黑一片。袁正德没有问自己“如果让他跟着那些人走了,是不是就能走向一条光明的路呢?”但在踢断儿子腿的那个夜里,他流着泪在月光中思考过这个问题。
站了许久,袁正德渐渐感觉到夜微凉,密云天底下,他把目光收回到院落里正在江风中摇逸的灯笼上。沿着院内廊道一排挂开的散着黄橙一样颜色的灯光,对他的惆怅置之不理,而东北角上并不特别鲜亮的一盏,却摇晃得特别厉害,似乎被它听见了小窗下那对母亲欣喜若狂的秘密。
灯笼的光摇摇晃晃地映在客房里,屋里桌上的小灯也似乎被它鼓动了,跟着晃得厉害。王妻放下女儿的手,从床沿边站起身走向窗前,她合上窗门,廊道上那盏灯却很是不服,仍然将光线荡秋千似的摇摆着,但作用却小了许多,屋里桌上的灯也即刻就乖了下来,静静地听着母女俩聊天。
“他母亲对我好着呢,虽然是乡下人家,好歹有人服侍着,娘,女儿过得挺好,不用记挂着。”
“嫌娘多事了?等娘老了,不管你过得好歹,娘也就只能空口一句话——记挂着了。”
“娘说的哪里话,等娘老了,女儿就把娘忘了不成?”
“忘了就忘了,反正你也算嫁丢了,乘着还识数,娘已经收了两个干女儿了,这燕子滑头,稍大些就管不住的,云云倒是个痴性,让她陪在娘身边,娘死了,也有个人给你报信。”
“死老婆子,又说疯话了!这云云老实,你就欺骗人家姑娘一辈子啊?跟你说,等云云大些,一定要为她找个好人家,娘要是疼女儿就算是替女儿和外孙积福,我看云云是个善良的姑娘,记得住恩的。”
“等等,你说——外孙?”王妻略顿了顿,忽然醒悟过来,大喜,“你这丫头,让我摸摸看。”
彩霞坐着床沿一线,低头含笑着,任凭母亲在她小腹部摩挲。王妻抚摸着女儿的肚子,仿佛一眼就能看到数月后它隆起的模样。想到此,王妻喜不自禁,没待彩霞开口说话,她便乐呵呵地服侍女儿睡下,彩霞被母亲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只说:“不急睡。”母亲却不容她分辨,强行要她睡下,口中还欢喜地重复着说:“小的要休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替彩霞关上门,吹了灯出去了。
在廊道尽头,她碰见正从侧殿院门口离开的袁正德,这一回,她见到他觉得格外亲切,王妻一声招呼:“舅老爷,怎么还在这站着呢?这江风吹上来容易凉着,我扶您回屋里去。”袁正德笑道:“亲家母,不必客气,我这就回去了,你忙活吧,早些休息。”王妻听到,笑答道:“好,好,那我就不管您了,有事情使唤丫头们。”袁正德应和着目送她从身边走过,这凉风冲上堤,拍岸带回来的热情,让他在这夜里倍感欣慰。
王妻也是头一次见到“仇人”时有了“亲家”的感觉,内心的喜悦令她的脚步更快,走进侧殿院门时,一阵轻声的抽泣却让她立即刹住了前进脚步。王妻仔细一听,便知是云云的声音,于是赶紧退一步,掩在门后静听。
“好妹妹,别哭了,是谁让你这么难过?告诉姐姐。”王妻听见这话时,甚至能想起说话人站在哭泣的泪人儿身后,用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慰她的形态。在王妻的印象里,燕子的机警似乎超出了她实际的年龄,她和像云云一般大的丫头在一起,总是能够让对方产生无比的信任和依赖。
“燕姐——”云云因有燕子的陪伴,干脆扭头趴在燕子怀里大哭起来。
“嘘!”燕子扶云云坐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干什么,把人都引来看你出丑吗?你再这样子,我可就进屋去不管你啦。”
“燕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云云说完又要大声哭出来,想起燕子的教训才猛地压住声音。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做了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我怎么晓得你该怎么办?”
“他——”
“谁?他怎么你了?”
“少爷。”
“少爷?他——”燕子迅速回忆起云云在老太太院内假山后边告诉过她的事情,立即问:“他又让你这样做了?”
云云不再答应燕子,只顾埋头低泣。燕子哄她几句,她仍是不理,只是自顾自地问燕子:“燕姐你说我今后还怎么见人?”燕子正没话对她,忽然听见王妈妈压低声音骂道:“两个死屄,吹着风在黑夜里哭,不怕招了鬼来?!”两人听见妈妈叫骂,慌不迭地起身往屋里跑,王妻喊住云云:“云云你站住!”燕子见形势不妙,忙脱了云云奔回屋里了,云云胆小,被妈妈一喊,立即就定在那儿。
“你告诉我,少爷对你怎么了?”王妻严厉地诘问。
云云听了她的问话,只是咬紧牙关不回答,王妻见云云对她的问话置之不理,便急了,骂道:“魂哭死过去了?老娘问你话,怎么不回答?”云云仍是不理,王妻威胁道:“嘴皮夹得跟屄一样紧,吐不出话来了?”云云听见王妻骂得狠了,便放声大哭起来,王妻怕吵得整个院子里都听见,只好立即命云云收声进屋里睡觉。然后像凶手一样逃离现场。
云云回到屋里,燕子赶紧问她:“你告诉她了?”云云只是抹着泪摇摇头,燕子轻拍着胸口叹道:“吓死我了,老婆子以为咱认她做了娘,就真拿咱们当她生的教训了。”云云听了燕子的话,忽然正色问:“既然认了,燕姐难道不能拿她当亲娘的看待吗?”燕子被云云说得满面愧色,只好避而不语,并催促她快些睡下。云云缓缓解衣上床,两姐妹挤在被窝里,燕子浑然入睡,云云睁眼看着床顶版,想起被王妈妈逮住时,燕子撇下她逃离,便问:“听说表少爷上战场了,如果这仗打进安庆城里,燕姐会撇下云云不管吗?”燕子模糊嘟哝道:“不——会。”云云不知她已沉睡,也不转脸看她,只是笑着说:“云云也不会,不会撇下燕姐和娘。”
少顷,燕子轻柔的鼾声响起,云云却依然睁着雪亮的眼睛,不知道她的思绪还要跑多久,但夜要沉静,天将黎明。
☆、第五十四章
一九三七年农历七月二十六,公元纪年1937年8月31日,这一日安庆城里,只发生了一件吸引人围观的事。英王府前的任家巷里,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孙家的车夫刘汉,今日终于忙了起来,一大早,他就奉命去请安庆城里最有名的戏班里最有资历的角儿——胡玉泉,虽然从城西跑到城东,伺候胡老板挪腾了好久,再从城西饿着肚子跑回来,却一点也不影响他的情绪。胡老板见他满头大汗,便嘱咐:“跑慢点,稳着些也不会大累。”他不会听兜圈子的话,反而像受到鼓励一般,加快脚步,并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回答:“我这是好久没跑了,脚都叉不开,不然我能跑更快。”胡老板见这车夫愚笨,便不再说话, 紧紧扶着车座扶手,生怕再开口分了他的心,自己会被弹飞到江堤下面去。
袁正德听说老太太请了胡老板的班子,早就候在门廊上等待了,哪晓得胡老板到时,身子都吓软了,袁正德完全看不出戏曲大家的风范,见了面,胡老板对他的热情全然不解,便只好先请了人进府里,同孙老太太一起用过早饭,待胡老板缓了些神才礼貌地向他问好交流。
“胡老板,久仰久仰,老弟袁正德,是孙老爷内兄,得见胡老板,想讨教些曲艺唱法。”
胡玉泉一瞟眼从头到脚扫了袁正德一遍,然后清一清嗓子说:“想必袁老爷素习也爱唱一两曲?”
“是的。”
“那算找着人了,每日清晨老夫都会带着徒儿们去集贤门附近养气练嗓,便会有些酷爱黄梅戏的老小伙儿跟着来,袁老爷若是有兴趣,日后也可以加入。”
“今日外甥生辰庆贺过了,明日清闲下来,袁某一定早去。”
“幸会了,老夫还要去看班子,袁老爷容老夫先到外面去准备。”
“请便。”袁正德恭敬地送了胡玉泉出府门,门外百姓见了胡老板出场,立即欢呼雀跃。
日上三竿,孙府门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孙老太太与舅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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