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蓝与黑 作者:王蓝》第98章


一周来,我心绪不宁。突然在一个中午,冀平津旅台同乡会的一位秘书,拿着一封信来找我。
那是一位热心的同乡,在我卧病医院时,他曾数度代表同乡会来慰问我。当他把那封来自香港的信笺,送到我的手中,我立刻惊愕地叫了一声——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唐琪的笔迹。
原来唐琪已逃出铁幕到达香港。她说她急于想打听我的消息,猜想我或会住在台湾,所以便试向同乡会探询,因为她听到几位经常跑台港两地的天津籍的船员说起,有这么一个同乡会在台北。她请求同乡会给她覆信。
“我看,就请您直接回信吧。” 那位秘书告辞离去。
我简直呆住了。我几乎忘了向这位好心的送信人道谢。
当我想到这实在是上帝的仁慈的神奇的安排时,我立刻用那只完整的右腿跪下来感恩!只有上帝才能如此安排人间的悲欢离合!是上帝的力量把美庄指引走了,更是上帝的力量把唐琪引来了!美庄走得真好,唐琪来得真好,我的命真好,我感谢上帝,我感谢唐琪,我感谢美庄,甚至我连团总也要感谢,这里面缺少了任何一人,都不能够落到如此美好的一个结局。
我实在最爱的仍是唐琪。
千真万确我最爱的仍是唐琪。
我最、最、最盼望的仍是与唐琪的团聚。
这真是上帝的意旨,要祂的儿女受到惨痛的分别与严厉的考验以后,卒能回到一起,与上帝同在,与幸福同在,与快乐同在——
我立刻给唐琪写信。告诉她我在台北,告诉她贺大哥和表姊夫妇也在台北,告诉她我渴望、期待、请求她立刻飞来台北!我不知道再写甚么好,我这才知道原来极度的快乐与悲哀都同样地会使人心乱——我不想多写,我不想多耽误一分一秒,我要火速把这封信寄达唐琪跟前。她在给同乡会的信尾,曾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香港的,一个是曼谷的,她并且说明:如果同乡会马上能给她答复,信件请寄香港,如果要十天八天以后才能给她答复,信件就寄曼谷。我不知道她去曼谷做甚么?我怕她已经离开香港去了曼谷,所以我必须争取时间!
贺大哥怎么还不回来?我急得再不能等待。我决定亲自把信送往邮局。
我又立刻想到航空快信仍不够快,我必须再拍给唐琪一个电报!
过度的兴奋使我完全忘了自己身体的残缺,我以为我还能飞快地跑路,当我猛然间企图迈步时,我立刻跌倒在地下。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头脑经过剎那间的昏迷之后,却变得异常清醒——我听到自己心深处发出来的声音:
“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我不甘心,我仍要挣扎。我费力地摸到了那两支架杖,费力地站了起来。来自心底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一场剧烈的内心战斗之后,终于,我完全被慑服地,把架杖一丢,摔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过了很久,贺大哥回来了,我仍在伤心地低泣。贺大哥焦急地问我发生了甚么不幸?半天半天,我答不出话。他突然发现到桌子上唐琪寄给同乡会的信,他大叫了一声,跳了足有两尺高,那种愉快的神情,几乎比我刚刚得到唐琪的信息的一剎那更为兴奋。他双手抓紧我的双肩,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逼视着我,然后,干脆抱住了我:
“醒亚,恭喜你,原来你是快乐得哭起来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这真是值得大哭特哭的一桩意想不到的喜事!别再哭啦,该笑啦,让我陪你笑,让我先大笑几声——”
贺大哥狂欢地大笑之后,似乎发现到我竟全然没有一点感应。他开始惊讶地问我:
“醒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从口袋里,掏出方才写就的准备寄给唐琪的信。贺大哥看完,连说:
“对,写得对,我马上就给你送到邮局去!”贺大哥转身就走。
我喊住他。
我要回来那封信。
我把那封信扯碎。
“醒亚,你怎么啦?”贺大哥抓住我的肩膀,“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究竟要怎么样?”
我指指自己的腿,再看看贺大哥——
“喔,好兄弟,”贺大哥叫着,“你不要这么想,唐琪她那么爱你,她怎么会在乎你断了一条腿?”
“————”
“好兄弟,别难过,让我来给唐琪写信!”
“————”
“唐琪一定会来台湾的,唐琪一定会细心地守护你,一定会比以前更爱你!”
“————”
贺大哥当真拿出纸、笔,来写信。
“求求您,”我拉住贺大哥的双手,“求求您,您真地不能这么做,唐琪已经为我牺牲得太多了,我再不能要她为我牺牲更多——”
经过一场争辩之后,贺大哥要我冷静地睡下来,要我冷静地思考一夜。他说他期待我可能在明天清晨,告诉他我同意了他的想法。
天,当我越冷静,当我越多思考时,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和唐琪比,我已往是多么自私,多么懦弱,多么羞愧,多么罪过!我怎能再加重自己的自私,加重自己的懦弱,加重自己的羞愧,加重自己的罪过?如果我真爱唐琪,如果我真心愿意勇敢地在唐琪面前忏悔,如果我真心盼望她今后能够获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我怎能要她终生厮守着一个残废?如果我真敬畏上帝,如果我真心对上帝感恩,如果我真愿意获得上帝的赐福,我怎能继续地仍旧做一个自私懦夫,不为上帝所喜悦的儿女?
我锯掉了一条腿,不要紧;如果,我的自私、懦弱,却没有跟着一齐锯掉,那才是我今生最大的悲哀。
想到这儿,我爬坐起来重新给唐琪写信——这时,已是黎明时分。我给她的信很短,我告诉她我在台湾过得很好,同时祝福她在曼谷必也过得很好、很幸福。
贺大哥拗不过我,答应给我发掉这封信。当他跨出门口时,我突然感到了奇异的悲伤与懊悔,我险些喊他回来——让我重写一封渴盼唐琪立刻到台湾,到我身边的信,再去投邮。感谢天,我没有。
我想,我做得对。由窗口,我看到贺大哥的背影消失在奔向校门的道路上,我感觉,我这才是做了一件真正成年人应该做的事。我不再是一个孩子。
八十六
表姊知道了唐琪的消息,一千个一万个不赞成我的想法;她也要给唐琪写信,告诉唐琪我的真实情况,并且要唐琪火速到台湾来。我对表姊说:
“姊,唐琪的信上说得很明白,她即将前往曼谷。曼谷是一个好地方,她也许已经在那儿找好了一个非常舒适的工作,她也许已经跟一位泰国华侨恋爱,将在那儿开始享受非常美满的家庭生活——想想唐琪以前怎么对我和郑美庄吧!我怎能再给她一丝一毫苦恼与困扰?”
我说的是真话。我已经不止千百次为唐琪祈。
唐琪的回信来了。
她还是那么热情,她说接到我的信的那一天,真是她历经艰险逃脱铁幕之后最美好的一个“快乐日”;她说我的信虽然只有短短几行,却带给了她无上的欢欣与安慰。接着,她说她很抱歉不能把我姑母一家人的近况告诉我,因为她一无所知——虽近在咫尺,亲友间也没有互通信息的自由,这正是铁幕的一大特色——再往下读她的信,我不禁惊呆住了——她告诉我:她已答应了国军滇缅边区总部,到那里担任医护工作,她说她即将前往曼谷,转赴滇缅边区,又说我必会为她重新从事医护工作,而高兴,而欢舞!
天,这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唐琪去曼谷,原来竟是要经过那里,进入滇缅边区!
一阵惊呆之后,我不禁像对待历史上一位女英雄似地,对唐琪肃然起敬,一阵悲痛与辛酸却也接踵而至——我如果像往昔一样,有两条健壮的腿,我必定立刻搭机飞往香港,跟唐琪一同前往滇缅边区;可是,现在——
当天,贺大哥跟表姊相继看到了唐琪的信。
“小弟,你看,你还猜想唐琪会是到曼谷嫁人、纳福、当寓婆;她原来是要到荒蛮的滇缅边区去做战地护士!你还不马上写信,要她到台湾来?快听姊姊话,小弟,马上就给她写信,甚至打电报!一个女人跑到游击区去,多危险!多可怕!难道你不惦记她吗?难道你不需要她吗?”表姊急得团团转地,对我讲。
“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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