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焰》第4章


早晨,一向脚步稳健的主人摇摇晃晃地钻出帐房,后面跟着两个陌生人。主人两眼发直地向格桑走了过来。格桑已经感觉到气氛的与众不同,它看到女主人和小主人站在帐房门前向这边张望。但它还是小心地站了起来,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迎向主人。丹增目光呆滞,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差一点扑倒在格桑的身上。
丹增身上弥漫着一种格桑从来也没有闻过的刺鼻的气味。格桑将要终生铭记酒精的这种气味,因为伴随着这种气味而来的是格桑将要变更的命运。这种气味和主人粗鲁的动作一样让格桑感到不太舒服。怕拴得不结实,除了在格桑的项圈之外主人在他的脖子上又缠了一圈链子,仍然不满意,又粗手粗脚地用铁链在它的腰间缠了一道。
格桑站起来,在车后已经看不到夏营地的痕迹,一切都已经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飞速掠过草地的云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阴影,突然之间笼罩了格桑的虚弱得不堪一击的心脏。它一直在欺骗自己,也许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个玩笑,然而这种想法似乎无法解释发生的一切。即使面对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个对手——那头执意要攻击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恐慌。
车在此时正喘息着驶上了一个缓坡,透过车窗,格桑的视野中只有一条因为偶尔有车辆行驶牧草稀疏的简易车道,那让它聊以自慰的牧草的绿色竟然也变得不可思议的吝啬。于是可以让它感到最后一丝安慰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那种被抛弃或是被劫掠的愤懑感像一团火,挤塞在它的胸膛间,随着车轮辗过一颗石子小小的颠簸引起的微不足道的震动而爆发。
坐在车里的两个人的感觉是一枚高效震荡弹在车里爆炸了。正在开车的那个因为受了突然的惊吓手脚发软,没有把稳方向盘,车拐进一个浅坑,大幅度地倾斜,车子里没有固定好的瓶瓶罐罐七零八散地碰撞,发出了巨大的响声。这些陌生的响声更增添了格桑的焦躁感。一声声炸雷般的咆哮在车里回荡,它疯狂地撞向周围的一切,张嘴咬向可以碰到的任何东西。在空旷的牧场上,格桑的吠叫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如此撼人心魄的效果,但在这窄小的车里,无异于在一间门窗关闭的十平方米房间里打开消防车的警笛。
格桑一次次地撞向禁锢着它的车厢,狭窄的空间里巨大的压迫感让它的头脑处于一种惊恐的疯狂状态。在牧场的日子里,即使是零下四十度的冬夜,它也是幕天席地而卧,在草地上只要它愿意,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但那样的一切都已经离它远去了。
在这辆车里,格桑品尝了生命里的第一次失败。肩膀上的疼痛此时如雾气一样蔓延扩散到它的全身。
尽管作为高原牧羊犬生就一副岩石般发达的心脏,格桑此时还是在喘息。对于水的需要越来越迫切,干涸的喉咙里已经不能再发出令觊觎羊群的狼闻风丧胆的吠叫。随之而来的是饥饿感,它感到一阵折腾之后自己的胃像一个巨大的空洞。于是平时它甚至不屑一顾的脱了脂的牦牛奶此时也成为它渴望的美味,当然这种不着边际的想象不过是徒然增加了它的痛苦而已。但它并不能控制自己,牦牛奶那种浓醇的香糯令它的腹部开始出现条件反射的抽搐。
三牧场越来越远(4)
长久的颠簸,也许车子行驶在一片永远没有尽头的堆满砾石的荒石滩上。格桑终于吐了。它僵硬地伸直痉挛的脊背,呕出昨天在营地里吃的最后一顿饭——那些已经成为粥样的糌粑拌羊奶。翻江倒海地呕尽胃里的残留物之后,格桑感觉舒服多了,眩晕过后,生机又渐渐地回到它强悍的身体上。
它是藏獒,神秘高原上不解之谜的一部分。只有藏北这种甚至并不适合人类生存的险恶环境里才能维系猛犬基因的纯正。
傍晚,两人投宿在一家简陋的旅店。
……
早晨惊醒格桑的不是第一头站起身的牛,也不是乳羊的咩咩的叫声。那咣的一声,是哪个早起的司机推开了旅店的铁门。
这已经不是高原牧场的早晨了。
三天以后,在珠峰大本营的绒布寺前,已经有人在欣赏珠穆朗玛峰的壮丽景象之余,和那些聚在帐篷里等待好天气的登山者们讲述那头鬼魅一般的黑色藏獒了。 
黑焰第二部分
格桑被牵下车,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大房子后面的小山坡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在曙光中站在它的周围。格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它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跃跃欲试的气息。它向牵着它的黑脸汉子扑了过去,但是它这倾尽全力的扑击只不过是把持着木棒另一端的黑脸汉子撞得后退而已。几个绳套呼啸着向它甩了过来,格桑跳跃着躲闪,但另一端的黑脸汉子紧紧地攥住了木棒,限制了格桑的动作,于是那些绳套接二连三地落在格桑的脖子上、身上,然后迅速地收紧。格桑在慌乱中左右挣扎,结果还踩在地上的绳套上,当地上的绳套也及时的收紧后,它像一个被缠得结结实实的粽子,喘着粗气躺在了地上。
四拉萨形形色色的狗
四拉萨形形色色的狗(1)
那些来自远方到拉萨朝圣的人们围着大昭寺转经或是叩长头时,经常可以感觉到来自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他们警觉地抬起头时,它却已经一闪而逝地离开了。在黑暗的街道上,它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也从没有人可以接近过它。
车驶进拉萨时,已经渐渐地习惯颠簸的格桑正昏昏欲睡。它被某种陌生的嘈杂声惊动,抬起头看到远远矗立在天幕下的巨大的宫殿,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的光芒。
那是布达拉宫的金顶。
就在这一天,面对着这陌生的世界,格桑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离开藏北草原了,再也回不去了。显然,这是与藏北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格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到了很多同类,大部分都是一些杂种狗,但所有狗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它们在正午的阳光下慵懒地闲卧在寺庙的门口、小摊的下面,接受前来布施的人们施舍的食物。这在格桑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从它第一次在体内的那种无法扼制的冲动驱使下冲向散乱的羊群把它们赶到一起的那一刻起,它就知道自己是一头草地上的牧羊犬,它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每天和主人一起赶着羊群出牧,天黑以后在帐房周围巡视,赶走或杀死那些对羊群有所企图的狼。它没有想过更多的事,这种无所事事地闲待着接受食物的生活方式,根本是它的理解能力所不能接受的。
两个人带它去参加一个藏獒展销会。
格桑被牵进这个建在山坡上的宽敞平地时立刻引起了小小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头巨大的獒犬。格桑也发现拴在这里的这些家伙比街上的那些细腿细腰的狗更像自己人,它试着与坐在旁边的一头青色藏獒打招呼,那家伙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它的皮毛被什么东西精心地洗刷过,油光水滑,像一匹油亮的生丝。
格桑被牵到众犬间的一个空位,很快就有人围拢过来。其实无需瘦高男人和他的同伴做什么广告,在这里游逛的都是倒卖藏獒的老手。
格桑一露面他们就看出了这头大獒的与众不同。他们的眼睛已经厌倦了那些为了达到某种效果皮毛被仔细地清洗得一尘不染的獒犬,它们因为已经在城市里繁殖得太久而呈现出品种退化的迹象。就是那头青色的藏獒,刚才为了使它看起来更精神一点,主人拿出一块准备好的肉,放到它嘴边,它却理都没理,像只晒太阳的猫一样怜惜地舔着自己腿上的裙毛。
这里几乎是一个藏獒的大杂烩,黄色、白色、青色和灰色的獒犬,还有那种标准的铁包金(黑与棕红相间的毛色),甚至有一头非常少见的咖啡色的獒犬,但肩高达到八十厘米,体重超过七十公斤的只有格桑一头。他们很清楚,就算作为藏地獒犬的集散地,这样优秀的藏獒在这里也是难得一见的。
人们都已经看出了格桑与这些豢养在城市里失去了藏獒本称意义獒犬的不同。在格桑那种因为陌生人的接近而无所畏惧甚至毫无来由的仇恨目光扫视之下,所有急急忙忙地挤上来的人都小心地退后。此时他们看到的是一头戗乱的长毛散乱地膨起——因而显得身躯更加庞大——弥漫着荒野的气息的藏獒。几天来,丰富的食物和充足的休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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