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第46章


同样的噩梦,我做了近乎十年。 
大哥,一直欺压我的大哥。作为家中一直被忽略的次子,我忍受了你二十年。你嘲笑我,讥讽我,当众贬斥我,奸污我的妻子,抢去别人送给我的礼物。终于,在你即将推翻魏国的影子皇帝想自己做皇帝的时候,我把你送到了地府。 
你好色,最终也死于好色。为了宠爱魏朝宗室婢女出身的琅玡公主,为了便于私下出入,你住在了北城偏僻的东柏堂。如果你住在晋阳的大丞相府邸,我又怎么会有机会杀你。当然,你的手下陈元康、崔季舒也提前被我收买,但事前他们以为我只是把你软禁,不会杀掉你。大丈夫做事,能做一半吗?恰恰在杀你的前一天,崔季舒差点透露消息。晚间的宴会散后,他在北宫门外,当着朝中诸位大臣的面,忽然泪下如雨,朗诵鲍明远的诗:“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声甚凄凉,反复再三。酒,让他几乎口吐真言,差点坏了我的大事。陈元康运气也差,我部下趁乱杀人,他混乱中被砍倒,跌在一旁闭气。 
大哥,真没想到杀你这么容易,像杀一只兔子那么容易。我手下只有区区十五个人,就能把你,这个统率魏朝千军万马的大丞相杀掉,真超出我事先的想象。而且,能如此安静地把你解决掉,也出乎我的意料。 
待我杀你后喘息之时,你的厨子兰京捧羹汤走了进来。这位厨子,是南朝的梁国大将兰钦的儿子,先前在交战中被俘虏。他父亲曾经多次提出要以巨金赎取他,均被大哥你拒绝。 
兰京的菜,做得很好吃吗? 
看到躺在地上你的尸体,看到恶狠狠的我,兰京惊呆了。 
陆陆续续,又有六个厨房的苍头捧着菜食进入房间。无一例外,他们都惊呆在当地。 
我的卫士迅速把这七个人绑起来。 
灵机一动,我坐在那里,命令卫士们割掉这七个人的舌头。未等他们哀求叫嚷,七块血淋淋的肉块已经掉在了地上。 
好了,终于抓住杀害我大哥的“凶手”了。我立刻宣布大哥被人刺杀的消息,召集晋阳霸府诸将、大臣前来东柏堂。 
我当着众人的面,高喊为大哥报仇。为了做戏逼真,我把已经被割掉舌头的兰京细刀脔斩,边割边哭。血泪横流,感动旁人。 
几乎任何人,除了我们的母亲娄太后以外,没人怀疑过你的死因。 
大哥,你死后,我对得起你。我建立北齐后,追尊你为“文襄皇帝”,庙号世宗,你的坟墓也变成了陵墓,号曰“峻成陵”。你该安息了,你也该满足了。死后能当皇帝,你还不满足吗?如果当时你推翻魏朝来做皇帝,不一定比我干得好。 
在梦中,你折磨了我十年。我的容颜,一天一天变化。但是你,在梦中,你永远是二十九岁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唯一变化的,是你的脸,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凶恶,你扑过来的力量,越来越大。 
十年了,快十年了。我心中充满了新的恐惧。当年我取代魏帝,改元“天保”,就有术士讲过:“‘天保’之字,拆字后,为‘一大人只十’,喻示皇帝只有十年运。”对了,邺城当时还有童谣:“马子入石室,三千六百日。”我正是午年生人,所以“马子”是指我啊。现在的三台宫,是羯族天王石虎旧居,所谓的“石室”,难道是指三台宫殿吗?三千六百日,正是十年啊。还有,继位之初我登临泰山的时候,曾经问过一个老道士我能当几年天子。他回答:“三十。”这些天,我恍然大悟,十年十月十日,不也是三十吗?这个期限,就快到了。如果我能熬过这个大限,可能会活更久吧。
二十一 沉重的肉身(2)
生命,可能就是一种突然消散的时间概念。我感觉到那种灵魂从我肉身上静静地剥离。死亡的脚步声,尖厉、清脆,连绵不绝,总是在梦中萦绕在我的耳畔。它一点也不遥远。我能时刻听到死亡的脚步。想起这十年间,一桩桩一件件,我所做过的骇人听闻的事情,在黑暗的宫殿的夜晚,我确实感到过惊恐不安。那些死去的、被残害的灵魂,在风中叮咚作响,化为尖锐的呼号,使得我不得不深入反省我的一切作为。又能怎样呢?这就是我全部时光的存在意义,我的全部往昔,没有一刻消停过。杀戮、鲜血、消耗,那些鲜活的肉身蕴涵着过去美好的时刻。看到别人的肉体上面那么多的痛苦,我自己黑色的欢乐和欲念,更加渴望去消灭他们。 
从少年时代起,我心中充满了怨恨。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我在兄弟中的样子最丑陋,没有人愿意和我在一起。特别是我们高家的妇女,无论是嫁进来的媳妇还是高氏宗族妇女,很多人,看着我,都带有一种特别的眼光。我深深感觉到,她们在我身后总是指指点点,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存在我的身上。所以,当我成为君王之后,我让这些女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看到她们在军人身下屈辱地得到轮奸,我童年时代黑暗的怨恨,都如同青烟一样,化为了乌有。我从前所有的仇恨,也在她们的哭泣声中完全得到了消解。 
童年的回忆,是那么残酷。那种对温暖的渴望,真是一种能够毁灭的力量。童年,多么黯然无光的回忆啊。在我十岁左右,我自己一个人,常常想,一旦我死去,我的灵魂就会退出这具肉体。肉体多么沉重啊,它需要那么多的欲念来供养。 
还好,在忍耐中,在等待中,在窥伺中,我过来了。我长大了。我把本来不是我的东西,全部掌握在我的手中。那是多么巨大的冒险啊。人,到了绝顶危险的时候,反而能化险为夷。生命,我的生命是这么突如其来的甜美,忽然之间,我就站在了世人头晕目眩的顶峰。我俯视着众生,感到他们的困乏和恐惧,感到他们对我的战栗和颤抖。我大哥高澄最后的惨叫声,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清晰,响彻在我的耳朵里面。多少个夜晚,在天旋地转的梦里,我玩味着那种绝望的惨叫。当我堕入地狱之中的时候,是否我也会发出类似的惨叫声呢。 
我才过三十岁,可能喝酒太多,已经感到生命的衰弱。现在,每一次,我站起身来,想要站住的时候,我的膝盖颤颤巍巍,两腿不停地哆嗦,像个老迈的、多病的人。我的手,也颤抖得十分厉害,每次拿起酒杯,都哆嗦不停。不过,每当我喝到一定分量的时候,我全身的颤抖反而会停止。 
我的时代要结束了吗?我睡梦中那些阴暗的迷宫要走到尽头了吗?我五颜六色的欢乐就要了结了吗?与生俱来的缺陷或疾病要把我带向不可知的地方吗?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可惜,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我的儿子,大北齐的太子高殷,自幼温良开朗,礼士好学,性格温和。这个孩子,太不似我了,长相也白皙文静,像极了他母家人。他的举止音声,完全就是个文质彬彬的汉人儒生。这样的孩子,如果我死后,他又怎么能够掌控我大齐军队中那些鲜卑、敕勒军将。我还有不少兄弟活着,他们难道对皇位不觊觎吗? 
前几天,在金凤台上,我当众试验过太子的勇气。正如我父亲在我们小的时候让我们杀狗一样,我让他当众杀死囚。我亲手递给他一把西域快刀,让他斩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囚的首级。 
这种活计,如果是我,或者是我任何一个兄弟,都是很简单的事情。抽刀往下,人头就会落地。唯一担心的,就是别让死囚颈腔里面喷出的血溅到自己身上。 
我的儿子,大齐的未来国君,太子爷高殷,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干不好。他站在死囚旁,脸上恻然不忍,连嘴唇都吓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在我怒声呵斥下,他闭眼砍下。可是,连砍四次,死囚的脑袋也没有砍落。 
看见那个死囚呜呜鬼号,朕心大怒,走上前去,死命用马鞭抽打我的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估计惊骇过度,他竟然气悸语呓,跌倒在地,从此精神昏扰,连续十多天发烧昏迷。 
当晚酣宴间,我当着满朝文武,又一次讲:“太子本性懦弱,大北齐社稷,不能轻易安排。我死后,会把帝位传给我六弟常山王高演。” 
醉眼观瞧,我的六弟惶恐无比,马上倒身下拜,口称“不敢”! 
大臣杨愔急忙附在我耳边劝说:“太子,乃国之根本,不可动摇。陛下三爵之后,多次讲您要传位给常山王,不仅会令臣下猜疑,常山王也会心中不安。如果陛下果真有此意,就当众决断。如果没有真心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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