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编》第75章


的诗文和小说不同之处,就在它是认真的负着使命。早期的反封建也罢,后来的反帝国主义也罢,写实的也罢,浪漫的和感伤的也罢,文学作品总是一本正经的在表现着并且批评着生活。这么着文学扬弃了消遣的气氛,回到了严肃——古代贵族的文学如《诗经》,倒本来是严肃的。这负着严肃的使命的文学,自然不再注重〃传奇〃,不再注重趣味和快感,读起来也得正襟危坐,跟读经典差不多,不能再那么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但是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的,跟经典以冰冷的抽象的理智的教训为主不同,又是现代的白话,没有那些语言的和历史的问题,所以还能够吸引许多读者自动去读。不过教人〃百读不厌〃甚至教人想去重读一遍的作用,的确是很少了。
新诗或白话诗,和白话文,都脱离了那多多少少带着人工的、音乐的声调,而用着接近说话的声调。喜欢古诗、律诗和骈文、古文的失望了,他们尤其反对这不能吟诵的白话新诗;因为诗出于歌,一直不曾跟音乐完全分家,他们是不愿扬弃这个传统的。然而诗终于转到意义中心的阶段了。古代的音乐是一种说话,所谓〃乐语〃,后来的音乐独立发展,变成〃好听〃为主了。现在的诗既负上自觉的使命,它得说出人人心中所欲言而不能言的,自然就不注重音乐而注重意义了。——一方面音乐大概也在渐渐注重意义,回到说话罢?——字面儿的影象还是用得着,不过一般的看起来,影象本身,不论是鲜明的,朦胧的,可以独立的诉诸感觉的,是不够吸引人了;影象如果必需得用,就要配合全诗的各部分完成那中心的意义,说出那要说的话。在这动乱时代,人们着急要说话,因为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小说也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它的使命比诗更见分明。它可以不靠描写,只靠对话,说出所要说的。这里面神仙、武侠、才子、佳人,都不大出现了,偶然出现,也得打扮成平常人;是的,这时候的小说的人物,主要的是些平常人了,这是平民世纪啊。至于文,长篇议论文发展了工具性,让人们更如意的也更精密的说出他们的话,但是这已经成为诉诸理性的了。诉诸情感的是那发展在后的小品散文,就是那标榜〃生活的艺术〃,抒写〃身边琐事〃的。这倒是回到趣味中心,企图着教人〃百读不厌〃的,确乎也风行过一时。然而时代太紧张了,不容许人们那么悠闲;大家嫌小品文近乎所谓〃软性〃,丢下了它去找那〃硬性〃的东西。
文艺作品的读者变了质了,作品本身也变了质了,意义和使命压下了趣味,认识和行动压下了快感。这也许就是所谓〃硬〃的解释。〃硬性〃的作品得一本正经的读,自然就不容易让人〃爱不释手〃,〃百读不厌〃。于是〃百读不厌〃就不成其为评价的标准了,至少不成其为主要的标准了。但是文艺是欣赏的对象,它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的,怎么〃硬〃也不能〃硬〃到和论文或公式一样。诗虽然不必再讲那带几分机械性的声调,却不能不讲节奏,说话不也有轻重高低快慢吗?节奏合式,才能集中,才能够高度集中。文也有文的节奏,配合着意义使意义集中。小说是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但也总得有些契机来表现生活和批评它;这些契机得费心思去选择和配合,才能够将那要说的话,要传达的意义,完整的说出来,传达出来。集中了的完整了的意义,才见出情感,才让人乐意接受,〃欣赏〃就是〃乐意接受〃的意思。能够这样让人欣赏的作品是好的,是否〃百读不厌〃,可以不论。在这种情形之下,笔者同意:《李有才板话》即使没有人想重读一遍,也不减少它的价值,它的好。
但是在我们的现代文艺里,让人〃百读不厌〃的作品也有的。例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茅盾先生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笔者都读过不止一回,想来读过不止一回的人该不少罢。在笔者本人,大概是《阿Q正传》里的幽默和三部曲里的几个女性吸引住了我。这几个作品的好已经定论,它们的意义和使命大家也都熟悉,这里说的只是它们让笔者〃百读不厌〃的因素。《阿Q正传》主要的作用不在幽默,那三部曲的主要作用也不在铸造几个女性,但是这些却可能产生让人〃百读不厌〃的趣味。这种趣味虽然不是必要的,却也可以增加作品的力量。不过这里的幽默决不是油滑的,无聊的,也决不是为幽默而幽默,而女性也决不就是色情,这个界限是得弄清楚的。抗战期中,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的读众大大的增加了。增加的多半是小市民的读者,他们要求消遣,要求趣味和快感。扩大了的读众,有着这样的要求也是很自然的。长篇小说的流行就是这个要求的反应,因为篇幅长,故事就长,情节就多,趣味也就丰富了。这可以促进长篇小说的发展,倒是很好的。可是有些作者却因为这样的要求,忘记了自己的边界,放纵到色情上,以及粗劣的笑料上,去吸引读众,这只是迎合低级趣味。而读者贪读这一类低级的软性的作品,也只是沉溺,说不上〃百读不厌〃。〃百读不厌〃究竟是个赞词或评语,虽然以趣味为主,总要是纯正的趣味才说得上的。
1947年10月10日作。
(原载1947年11月15日《文讯》月刊第7卷第5期)
论书生的酸气 
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如说〃一介书生〃,〃书生本色〃,都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人们常说〃书呆子〃、〃迂夫子〃、〃腐儒〃、〃学究〃等,都是嘲讽书生的。〃呆〃是不明利害,〃迂〃是绕大弯儿,〃腐〃是顽固守旧,〃学究〃是指一孔之见。总之,都是知古不知今,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所以在现实生活里老是吃亏、误事、闹笑话。总之,书生的被嘲笑是在他们对于书的过分的执着上;过分的执着书,书就成了话柄了。
但是还有〃寒酸〃一个话语,也是形容书生的。〃寒〃是〃寒素〃,对〃膏粱〃而言。是魏晋南北朝分别门第的用语。〃寒门〃或〃寒人〃并不限于书生,武人也在里头;〃寒士〃才指书生。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并不关涉到书;单这个字也不含嘲讽的意味。加上〃酸〃字成为连语,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怜相活现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原作〃酸寒〃。韩愈《荐士》诗,〃酸寒溧阳尉〃,指的是孟郊。后来说〃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诗。〃寒〃和〃瘦〃映衬起来,够可怜相的,但是韩愈说〃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怜别人说〃酸寒〃,可怜自己也说〃酸寒〃,所以苏轼有〃故人留饮慰酸寒〃的诗句。陆游有〃书生老瘦转酸寒〃的诗句。〃老瘦〃固然可怜相,感激〃故人留饮〃也不免有点儿。范成大说〃酸〃是〃书生气味〃,但是他要〃洗尽书生气味酸〃,那大概是所谓〃大丈夫不受人怜〃罢?
为什么〃酸〃是〃书生气味〃呢?怎么样才是〃酸〃呢?话柄似乎还是在书上。我想这个〃酸〃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读书注重声调,从《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记殷仲堪的话可见;他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说到舌头,可见注重发音,注重发音也就是注重声调。《任诞》篇又记王孝伯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熟读《离骚》〃该也是高声朗诵,更可见当时风气。《豪爽》篇记〃王司州(胡之)在谢公(安)坐,咏《离骚》、《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正是这种名士气的好例。读古人的书注重声调,读自己的诗自然更注重声调。《文学》篇记着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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