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编》第76章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晋书·谢安传》说: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
《世说新语·轻诋》篇却记着: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刘孝标注,〃洛下书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婵声"。〃所谓〃重浊〃,似乎就是过分悲凉的意思。当时诵读的声调似乎以悲凉为主。王孝伯说〃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胡之在谢安坐上咏的也是《离骚》、《九歌》,都是《楚辞》。当时诵读《楚辞》,大概还知道用楚声楚调,乐府曲调里也正有楚调。而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当时的诵读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诵或梵唱的影响很大,梵诵或梵唱主要的是长吟,就是所谓〃咏〃。《楚辞》本多长句,楚声楚调配合那长吟的梵调,相得益彰,更可以〃咏〃出悲凉的〃情致〃来。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第一首开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慷慨悲歌〃也是一种〃书生本色〃。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举的五言诗名句,钟嵘《诗品·序》里所举的五言诗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慷慨悲歌〃。《晋书》里还有一个故事。晋朝曹摅的《感旧》诗有〃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后来殷浩被废为老百姓,送他的心爱的外甥回朝,朗诵这两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觉泪下。这是悲凉的朗诵的确例。但是自己若是并无真实的悲哀,只去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了分,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
唐朝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开头是:
纤云四卷天无河,
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
一杯相属君当歌。
接着说:
君歌声酸辞且苦,
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
洞庭连天九疑高,
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
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
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
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
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
未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
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是诗里却接着说:
君歌且休听我歌,
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
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捨瑁ツ茏越薄U饫锼岛鹚淙荒艹幽歌 *也能唱快乐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看,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再加上齐国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悲歌更为动人,是显然的。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书生往往自命不凡,得意的自然有,却只是少数,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总是叹老嗟卑,长歌当哭,哭丧着脸一副可怜相。朱子在《楚辞辨证》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后来的叹老嗟卑也正是无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逗人笑了。
苏东坡有《赠诗僧道通》的诗:
雄豪而妙苦而腴,
只有琴聪与蜜殊。
语带烟霞从古少,
气含蔬笋到公无。……
查慎行注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说: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体,格律尤俗,谓之〃酸馅气〃。子瞻……尝语人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闻者无不失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东坡好像是说,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点儿油水,就不至于那么扑鼻酸了。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的这种〃酸馅气〃。和尚虽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却要学吟诗,就染上书生的酸气了。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吟〃了。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但是杜甫〃窃比稷与契〃,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杨亿是个得意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可是像陈师道的诗,叹老嗟卑,吟来吟去,只关一己,的确叫人腻味。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也就是有些〃酸〃了。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背得的几句死书,来嗟叹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然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人家说他偷书,他却争辩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破落到这个地步,却还只能〃满口之乎者也〃,和现实的人民隔得老远的,〃酸〃到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怜了。〃书生本色〃虽然有时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气总是可笑又可怜的。最足以表现这种酸气的典型,似乎是戏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里的文小生,那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调调儿,真够〃酸〃的!这种典型自然不免夸张些,可是许差不离儿罢。
向来说〃寒酸〃、〃穷酸〃,似乎酸气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会不再执着在书上,至少不至于过分的执着在书上,那〃酸气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书生也并非都有酸气。他们可以看得开些,所谓达观,但是达观也不易,往往只是伪装。他们可以看远大些,〃梗概而多气〃是雄风豪气,不是酸气。至于近代的知识分子,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因此也就不再执着那些古书。文言渐渐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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