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编》第81章


恰说出了写信的用处。信原是写给〃你〃或〃 你们几个人〃看的;原是〃我〃对〃你〃或〃你们几个人〃的私人谈话,不过是笔谈罢了。对谈的人虽然亲疏不等,可是谈话总不能像是演说的样子,教听话的受不了。写信也不能像作论的样子,教看信的受不了,总得让看信的觉着信里的话是给自己说的才成。这在乎各等各样的口气。口气合式,才能够〃如面谈〃。但是写信究竟不是〃面谈〃;不但不像〃面谈〃时可以运用声调表情姿态等等,并且老是自己的独白,没有穿插和掩映的方便,也比〃面谈〃难。写信要〃如面谈〃,比〃面谈〃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并不是一下笔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种语言里,这种心思和技巧,经过多少代多少人的运用,渐渐的程式化。只要熟习了那些个程式,应用起来,〃如面谈〃倒也不见得怎样难。我们的文言信,就是久经程式化了的,写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若教他们写白话,倒不容易写成这样像信的信。《两般秋雨随笔》记着一个人给一个妇人写家信,那妇人要照她说的写,那人周章了半天,终归搁笔。他没法将她说的那些话写成一封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样子的,白话信压根儿没有样子;那人也许觉得白话压根儿就不能用来写信。同样心理,测字先生代那些不识字的写信,也并不用白话;他们宁可用那些不通的文言,如〃来信无别〃之类。我们现在自然相信白话可以用来写信,而且有时也实行写白话信。但是常写白话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适之先生外,写给朋友的信,还是用文言的时候多,这只要翻翻现代书简一类书就会相信的。原因只是一个〃懒〃字。文言信有现成的程式,白话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费劲,谁老有那么大工夫?文言至今还能苟偷懒,慢慢找出些白话应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语堂先生在《论语录体之用》(《论语》二十六期)里说过:
一人修书,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曰〃很感谢你〃〃非常惭愧〃,便是噜哩噜苏,文章不经济。
〃示悉〃,〃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来确是很经济,很省力的。但是林先生所举的三句〃噜哩噜苏〃的白话,恐怕只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译,未必是实在的例子。我们可以说〃来信收到了〃,〃感谢〃,〃对不起〃,〃对不起得很〃,用不着绕弯儿从文言直译。——若真有这样绕弯儿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测字先生!这几句白话似乎也是很现成,很经济的。字数比那几句相当的文言多些,但是一种文体有一种经济的标准,白话的字句组织与文言不同,它们其实是两种语言,繁简当以各自的组织为依据,不当相提并论。白话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语,白话信却总该是越能合乎口语,才越能〃如面谈〃。这几个句子正是我们口头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来写白话信,我想是合式的。
麻烦点儿的是〃敬启者〃,〃专此〃,〃敬请大安〃,这一套头尾。这是一封信的架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没有它就不像一封信。〃敬启者〃如同我们向一个人谈话,开口时用的〃我对你说〃那句子,〃专此〃〃敬请大安〃相当于谈话结束时用的〃没有什么啦,再见〃那句子。但是〃面谈〃不一定用这一套儿,往往只要一转脸向着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句话,一点头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话。这是写信究竟不〃如面谈〃的地方。现在写白话信,常是开门见山,没有相当于〃敬启者〃的套头。但是结尾却还是装上的多,可也只用〃此祝健康!〃〃祝你进步!〃〃祝好!〃一类,像〃专此〃〃敬请大安〃那样分截的形式是不见了。〃敬启者〃的渊源是很悠久的,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开头一句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后世的〃敬启者〃。〃少卿足下〃在〃再拜言〃之下,和现行的格式将称呼在〃敬启者〃前面不一样。既用称呼开头,〃敬启者〃原不妨省去;现在还因循的写着,只是遗形物罢了。写白话信的人不理会这个,也是自然而然的。〃专此〃〃敬请大安〃下面还有称呼作全信的真结尾,也可算是遗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套头〃差不多全剩了形式,这〃套尾〃多少还有一些意义,白话信里保存着它,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文言信里,这一套儿有许多变化,表示写信人和受信人的身份。如给父母去信,就须用〃敬禀者〃,〃谨此〃,〃敬请福安〃,给前辈去信,就须用〃敬肃者〃,〃敬请道安〃,给后辈去信,就须用〃启者〃,〃专泐〃,〃顺问近佳〃之类,用错了是会让人耻笑的——尊长甚至于还会生气。白话信的结尾,虽然还没讲究到这些,但也有许多变化;那些变化却只是修辞的变化,并不表明身份。因为是修辞的变化,所以不妨掉掉笔头,来点新鲜花样,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过总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关切才成。如〃敬祝抗战胜利〃,虽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面谈〃的私人的信里,究竟嫌肤廓些。又如〃谨致民族解放的敬礼〃,除非写信人和受信人的双方或一方是革命同志,就不免不亲切的毛病。这都有些像演说或作论的调子。修辞的变化,文言的结尾里也有。如〃此颂文祺〃,〃敬请春安〃,〃敬颂日祉〃,〃恭请痊安〃,等等,一时数不尽,这里所举的除〃此颂文祺〃是通用的简式外,别的都是应时应景的式子,不能乱用。写白话信的人既然不愿扔掉结尾,似乎就该试试多造些表示身份以及应时应景的式子。只要下笔时略略用些心,这是并不难的。
最麻烦的要数称呼了。称呼对于口气的关系最是直截的,一下笔就见出,拐不了弯儿。谈话时用称呼的时候少些,闹了错儿,还可以马虎一些。写信不能像谈话那样面对面的,用称呼就得多些;闹了错儿,白纸上见黑字,简直没个躲闪的地方。文言信里称呼的等级很繁多,再加上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真是数不尽。开头的称呼,就是受信人的称呼,有时还需要重叠,如〃父母亲大人〃,〃仁兄大人〃,〃先生大人〃等。现在〃仁兄大人〃等是少用了,却换了〃学长我兄〃之类;至于〃父母亲〃加上〃大人〃,依然是很普遍的。开头的称呼底下带着的敬语,有的似乎原是些位置词,如〃膝下〃,〃足下〃;这表示自己的信不敢直率的就递给受信人,只放在他或他们的〃膝下〃,〃足下〃,让他或他们得闲再看。有的原指伺候的人,如〃阁下〃,〃执事〃;这表示只敢将信递给〃阁下〃的公差,或〃执事〃的人,让他们觑空儿转呈受信人看。可是用久了,用熟了,谁也不去注意那些意义,只当作敬语用罢了。但是这些敬语表示不同的身份,用的人是明白的。这些敬语还有一个紧要的用处。在信文里称呼受信人有时只用〃足下〃,〃阁下〃,〃执事〃就成;这些缩短了,替代了开头的那些繁琐的词儿。——信文里并有专用的简短的称呼,像〃台端〃便是的。另有些敬语,却真的只是敬语,如〃大鉴〃,〃台鉴〃,〃钧鉴〃,〃勋鉴〃,〃道鉴〃等,〃有道〃也是的。还有些只算附加语,不能算敬语,像〃如面〃,〃如晤〃,〃如握〃,以及〃览〃,〃阅〃,〃见字〃,〃知悉〃等,大概用于亲近的人或晚辈。
结尾的称呼,就是写信人的自称,跟带着的敬语,现在还通用的,却没有这样繁杂。〃弟〃用得最多,〃小弟〃,〃愚弟〃只偶然看见。光头的名字,用的也最多,〃晚〃,〃后学〃,〃职〃也只偶然看见。其余还有〃儿〃,〃侄〃等:〃世侄〃也用得着,〃愚侄〃却少——这年头自称〃愚〃的究竟少了。敬语是旧的〃顿首〃和新的〃鞠躬〃最常见;〃谨启〃太质朴,〃再拜〃太古老,〃免冠〃虽然新,却又不今不古的,这些都少用。对尊长通用〃谨上〃,〃谨肃〃,〃谨禀〃——〃叩禀〃,〃跪禀〃有些稀罕了似的;对晚辈通用〃泐〃,〃字〃等,或光用名字。
白话里用主词句子多些,用来写信,需要称呼的地方自然也多些。但是白话信的称呼似乎最难。文言信用的那些,大部分已经成了遗形物,用起来即使不至于觉得封建气,即使不至于觉得满是虚情假意,但是不亲切是真的。要亲切,自然得向〃面谈〃里去找。可是我们口头上的称呼,还在演变之中,凝成定型的绝无仅有,难的便是这个。我们现在口头上通用于一般人的称呼,似乎只有〃先生〃。而这个〃先生〃又不像〃密斯忒〃、〃麦歇〃那样真可以通用于一般人。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总称〃密斯忒某某〃,中国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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