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编》第82章


生〃又不像〃密斯忒〃、〃麦歇〃那样真可以通用于一般人。譬如英国大学里教师点名,总称〃密斯忒某某〃,中国若照样在点名时称〃某某先生〃,大家就觉得客气得过火点儿。〃先生〃之外,白话信里最常用的还有〃兄〃,口头上却也不大听见。这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称呼比〃先生〃亲近些的人的。按说十分亲近的人,直写他的名号,原也未尝不可,难的是那些疏不到〃先生〃,又亲不到直呼名号的。所以〃兄〃是不可少的词儿——将来久假不归,也未可知。
更难的是称呼女人,刘半农先生曾主张将〃密斯〃改称〃姑娘〃,却只成为一时的谈柄;我们口头上似乎就没有一个真通用的称呼女人的词儿。固然,我们常说〃某小姐〃,〃某太太〃,但写起信来,麻烦就来了。开头可以很自然的写下〃某小姐〃,〃某太太〃,信文里再称呼却就绕手;还带姓儿,似乎不像信,不带姓儿,又像丫头老妈子们说话。只有我们口头上偶而一用的〃女士〃,倒可以不带姓儿,但是又有人嫌疑它生刺刺的。我想还是〃女士〃大方些,大家多用用就熟了。要不,不分男女都用〃先生〃也成,口头上已经有这么称呼的——不过显得太单调罢了。至于写白话信的人称呼自己,用〃弟〃的似乎也不少,不然就是用名字。〃弟〃自然是从文言信里借来的,虽然口头上自称〃兄弟〃的也有。光用名字,有时候嫌不大客气,这〃弟〃字也是不可少的,但女人给普通男子写信,怕只能光用名字,称〃弟〃既不男不女的,称〃妹〃显然又太亲近了,——正如开头称〃兄〃一样。男人写给普通女子的信,不用说,也只能光用名字。白话信的称呼却都不带敬语,只自称下有时装上〃鞠躬〃,〃谨启〃,〃谨上〃,也都是借来的,可还是懒得装上的多。这不带敬语,却是欧化。那些敬语现在看来原够腻味的,一笔勾销,倒也利落,干净。
五四运动后,有一段儿还很流行称呼的欧化。写白话信的人开头用〃亲爱的某某先生〃或〃亲爱的某某〃,结尾用〃你的朋友某某〃或〃你的真挚的朋友某某〃,是常见的,近年来似乎不大有了,即使在青年人的信里。这一套大约是从英文信里抄袭来的。可是在英文里,口头的〃亲爱的〃和信上的〃亲爱的〃,亲爱的程度迥不一样。口头的得真亲爱的才用得上,人家并不轻易使唤这个词儿;信上的不论你是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得来那么一个〃亲爱的〃——用惯了,用滥了,完全成了个形式的敬语,像我们文言信里的〃仁兄〃似的。我们用〃仁兄〃,不管他〃仁〃不〃仁〃;他们用〃亲爱的〃,也不管他〃亲爱的〃不〃亲爱的〃。可是写成我们的文字,〃亲爱的〃就是不折不扣的亲爱的——在我们的语言里,〃亲爱〃真是亲爱,一向是不折不扣的——,因此看上去老有些碍眼,老觉着过火点儿;甚至还肉麻呢。再说〃你的朋友〃和〃你的真挚的朋友〃。有人曾说〃我的朋友〃是标榜,那是用在公开的论文里的。我们虽然只谈不公开的信,虽然普通用〃朋友〃这词儿,并不能表示客气,也不能表示亲密,可是加上〃你的〃,大书特书,怕也免不了标榜气。至于〃真挚的〃,也是从英文里搬来的。毛病正和〃亲爱的〃一样。——当然,要是给真亲爱的人写信,怎么写也成,上面用〃我的心肝〃,下面用〃你的宠爱的叭儿狗〃,都无不可,不过本文是就一般程式而论,只能以大方为主罢了。
白话信还有领格难。文言信里差不多是看不见领格的,领格表现在特种敬语里。如〃令尊〃,〃嫂夫人〃,〃潭府〃,〃惠书〃,〃手教〃,〃示〃,〃大著〃,〃鼎力〃,〃尊裁〃,〃家严〃,〃内人〃,〃舍下〃,〃拙著〃,〃绵薄〃,〃鄙见〃等等,比起别种程式,更其是数不尽。有些口头上有,大部分却是写信写出来的。这些足以避免称呼的重复,并增加客气。文言信除了写给子侄,是不能用〃尔〃,〃汝〃,〃吾〃,〃我〃等词的,若没有这些敬语,遇到领格,势非一再称呼不可;虽然信文里的称呼简短,可是究竟嫌累赘些。这些敬语口头上还用着的,白话信里自然还可以用,如〃令尊〃,〃大著〃,〃家严〃,〃内人〃,〃舍下〃,〃拙著〃等,但是这种非常之少。白话信里的领格,事实上还靠重复称呼,要不就直用〃你〃〃我〃字样。称呼的重复免不了累赘,〃你〃〃我〃相称,对于生疏些的人,也不合式。这里我想起了〃您〃字。国语的〃您〃可用于尊长,是个很方便的敬词——本来是复数,现在却只用作单数。放在信里,作主词也好,作领格也好,既可以减少那累赘的毛病,也不至于显得太托熟似的。
写信的种种程式,作用只在将种种不同的口气标准化,只在将〃面谈〃时的一些声调表情姿态等等标准化。熟悉了这些程式,无需句斟字酌,在口气上就有了一半的把握,就不难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写信究竟不是〃面谈〃,所以得这样办;那些程式有的并不出于〃面谈〃,而是写信写出来的,也就是为此。各色各样的程式,不是耍笔头,不是掉枪花,都是实际需要逼出来的。文言信里还不免残存着一些不切用的遗物,白话信却只嫌程式不够用,所以我们不能偷懒,得斟酌情势,多试一些,多造一些。一番番自觉的努力,相信可以使白话信的程式化完成得更快些。
但是程式在口气的传达上至多只能帮一半忙,那一半还得看怎么写信文儿。这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这里可以借一个例子来表示同一事件可以有怎样不同的口气。胡适之先生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裁缝,花了许多钱送他儿子去念书。一天,他儿子来了一封信。他自己不认识字,他的邻居一个杀猪的倒识字,不过识的字很少。他把信拿去叫杀猪的看。杀猪的说信里是这样的话,〃爸爸!赶快给我拿钱来!我没有钱了,快给我钱!〃裁缝说,〃信里是这样的说吗!好!
我让他从中学到大学念了这些年书,念得一点礼貌都没有了!〃说着就难过起来。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牧师,就问他为什么难过。他把原因一说,牧师说,〃拿信来,我看看。〃就接过信来,戴上眼镜,读道,〃父亲老大人,我现在穷得不得了了,请你寄给我一点钱罢!寄给我半镑钱就够了,谢谢你。〃裁缝高兴了,就寄两镑钱给他儿子。(《中国禅学的发展史》讲演词,王石子记,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北平晨报》)
有人说,日记和书信里,最能见出人的性情来,因为日记只给自己看,信只给一个或几个朋友看,写来都不做作。〃不做作〃可不是〃信笔所之〃。日记真不准备给人看,也许还可以〃信笔所之〃一下;信究竟是给人看的,虽然不能像演说和作论,可也不能只顾自己痛快,真的〃信笔〃写下去。〃如面谈〃不是胡帝胡天的,总得有〃一点礼貌〃,也就是一份客气。客气要大方,恰到好处,才是味儿,〃如面谈〃是需要火候的。
1940年1月29日…2月1日作。
(原载1940年2月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69期)
人话 
在北平呆过的人总该懂得〃人话〃这个词儿。小商人和洋车夫等等彼此动了气,往往破口问这么句话:
你懂人话不懂?——要不就说:
你会说人话不会?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意思并不是问对面的人懂不懂人话,会不会说人话,意思是骂他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干脆就是畜生!这叫拐着弯儿骂人,又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不带脏字儿是不带脏字儿,可到底是〃骂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这个词儿。他们生气的时候也会说〃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有〃不像话〃,〃不成话〃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话〃这个词儿。〃不像话〃,〃不成话〃,是没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还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话〃,〃不说人话〃来,还少拐了一个弯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说那些话,当着面大概他们是不说的。这就听着火气小,口气轻似的,听惯了这就觉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来得斯文点儿,不像〃人话〃那么野。其实,按字面儿说,〃人话〃倒是个含蓄的词儿。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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