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全编》第83章


北平人讲究规矩,他们说规矩,就是客气。我们走进一家大点儿的铺子,总有个伙计出来招待,哈哈腰说,〃您来啦!〃出来的时候,又是个伙计送客,哈哈腰说,〃您走啦,不坐会儿啦?〃这就是规矩。洋车夫看同伙的问好儿,总说,〃您老爷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爷在那儿上学?〃从不说〃你爸爸〃,〃你妈妈〃,〃你儿子〃,可也不会说〃令尊〃,〃令堂〃,〃令郎〃那些个,这也是规矩。有的人觉得这些都是假仁假义,假声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们说北平人有官气,说这些就是凭据。不过天真不容易表现,有时也不便表现。只有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会,再说天真有时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爱的。所以得讲规矩。规矩是调节天真的,也就是〃礼〃,四维之首的〃礼〃。礼须要调节,得有点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说是假。调节和做作是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这儿是所谓〃习惯成自然〃。规矩也罢,礼也罢,无非教给人做人的道理。我们现在到过许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讲究规矩并不坏,至少我们少碰了许多硬钉子。讲究规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爱说的那套话都是他们所谓〃人话〃。
别处人不用〃人话〃这个词儿,只说讲理不讲理,雅俗通用。讲理是讲理性,讲道理。所谓〃理性〃(这是老名词,重读〃理〃字,翻译的名词〃理性〃,重读〃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谓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现在人爱说〃合理〃,那个〃理〃的意思比〃讲理〃的〃理〃宽得多。〃讲理〃当然〃合理〃,这是常识,似乎用不着检出西哲亚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可是这句话还是用得着,〃讲理〃是〃理性的动物〃的话,可不就是〃人话〃?不过不讲理的人还是不讲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着〃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所包含着的意思。讲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讲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讲理不讲理?〃的确比〃你懂人话不懂?〃〃你会说人话不会?〃和平点儿。〃不讲理〃比〃不懂人话〃,〃不会说人话〃多拐了个弯儿,就不至于影响人格了。所谓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话〃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说〃理〃这个词儿其实有点儿灰色,赶不上〃人话〃那个词儿鲜明,现在也许有人觉得还用得着这么个鲜明的词儿。不过向来的小商人洋车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鲜明了,鲜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原载1943年6月昆明《大国民报》
论废话 
〃废话!〃〃别费话!〃〃少说费话!〃都是些不客气的语句,用来批评或阻止别人的话的。这可以是严厉的申斥,可以只是亲密的玩笑,要看参加的人,说的话,和用这些语句的口气。〃废〃和〃费〃两个不同的字,一般好像表示同样的意思,其实有分别。旧小说里似乎多用〃费话〃,现代才多用〃废话〃。前者着重在啰唆,啰唆所以无用;后者着重在无用,无用就觉啰唆。平常说〃废物〃,〃废料〃,都指斥无用,〃废话〃正是一类。〃费〃是〃白费〃,〃浪费〃,虽然指斥,还是就原说话人自己着想,好像还在给他打算似的。〃废〃却是听话的人直截指斥,不再拐那个弯儿,细味起来该是更不客气些。不过约定俗成,我们还是用〃废〃为正字。
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该忘,到头儿岂非废话?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说〃,禅宗更指出〃开口便错〃:所有言说,到头儿全是废话。他们说言不足以尽意,根本怀疑语言,所以有这种话。说这种话时虽然自己暂时超出人外言外,可是还得有这种话,还得用言来〃忘言〃,说那〃不可说〃的。这虽然可以不算矛盾,却是不可解的连环。所有的话到头来都是废话,可是人活着得说些废话,到头来废话还是不可废的。道学家教人少作诗文,说是〃玩物丧志〃,说是〃害道〃,那么诗文成了废话,这所谓诗文指表情的作品而言。但是诗文是否真是废话呢?
跟着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层看,道学家一切的话也都不免废话;让我们自己在人内言内看,诗文也并不真是废话。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话说〃讲情理〃。俗话也可以说〃讲理〃,〃讲道理〃,其实讲的还是〃情理〃;不然讲死理或死讲理怎么会叫做〃不通人情〃呢?道学家只看在理上,想要将情抹杀,诗文所以成了废话。但谁能无情?谁不活在情里?人一辈子多半在表情的活着;人一辈子好像总在说理,叙事,其实很少同时不在不知不觉中表情的。〃天气好!〃〃吃饭了?〃岂不都是废话?可是老在人嘴里说着。看个朋友商量事儿,有时得闲闲说来,言归正传,写信也常如此。外交辞令更是不着边际的多。——战国时触詟说赵太后,也正仗着那一番废话。再说人生是个动,行是动,言也是动;人一辈子一半是行,一半是言。一辈子说话作文,若是都说道理,那有这么多道理?况且谁能老是那么矜持着?人生其实多一半在说废话。诗文就是这种废话。得有点废话,我们才活得有意思。
有但诗文,就是儿歌,民谣,故事,笑话,甚至无意义的接字歌,绕口令等等,也都给人安慰,让人活得有意思。所以儿童和民众爱这些废话,不但儿童和民众,文人,读书人也渐渐爱上了这些。英国吉士特顿曾经提倡〃无意义的话〃,并曾推荐那本《无意义的书》,正是儿歌等等的选本。这些其实就可以译为〃废话〃和〃废话书〃,不过这些废话是无意义的。吉士特顿大概觉得那些有意义的废话还不够〃废〃的,所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繁剧的现代生活里,这种无意义的废话倒是可以慰情,可以给我们休息,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这是受用,也就是让我们活得有意思。——就是说理,有时也用得着废话,如逻辑家无意义的例句〃张三是大于〃,〃人类是黑的〃等。这些废话最见出所谓无用之用;那些有意义的,其实也都以无用为用。有人曾称一些学者为〃有用的废物〃,我们也不妨如法炮制,称这些有意义的和无意义的废话为〃有用的废话〃。废是无用,到头来不可废,就又是有用了。
话说回来,废话都有用么?也不然。汉代申公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多言〃就是废话。为政该表现于行事,空言不能起信;无论怎么好听,怎么有道理,不能兑现的支票总是废物,不能实践的空言总是废话。这种巧语花言到头来只教人感到欺骗,生出怨望,我们无须〃多言〃,大家都明白这种废话真是废话。有些人说话爱跑野马,闹得〃游骑无归〃。有些人作文〃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是离题万里跑野马,若能别开生面,倒也很有意思。只怕老在圈儿外兜圈子,兜来兜去老在圈儿外,那就千言万语也是白饶,只教人又腻味又着急。这种才是〃知难〃;正为不知,所以总说不到紧要去处。这种也真是废话。还有人爱重复别人的话。别人演说,他给提纲挈领;别人谈话,他也给提纲挈领。若是那演说谈话够复杂的或者够杂乱的,我们倒也乐意有人这么来一下。可是别人说得清清楚楚的,他还要来一下,甚至你自己和他谈话,他也要对你来一下——妙在丝毫不觉,老那么津津有味的,真教人啼笑皆非。其实谁能不重复别人的话,古人的,今人的?但是得变化,加上时代的色彩,境地的色彩,或者自我的色彩,总让人觉着有点儿新鲜玩意儿才成。不然真是废话,无用的废话!
1944年4月10…12日作。
(原载1944年5月28日《生活文艺》第2号)
很好 
〃很好〃这两个字真是挂在我们嘴边儿上的。我们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你这篇文章很好。〃〃张三这个人很好。〃〃这东西很好。〃人家问,〃这件事如此这般的办,你看怎么样?〃我们也常常答道,〃很好。〃有时顺口再加一个,说〃很好很好〃。或者不说〃很好〃,却说〃真好〃,语气还是一样,这么说,我们不都变成了〃好好先生〃了么?我们知道〃好好先生〃不是无辨别的蠢才,便是有城府的乡愿。乡愿和蠢才尽管多,但是谁也不能相信常说〃很好〃,〃真好〃的都是蠢才或乡愿。平常人口头禅的〃很好〃或〃真好〃,不但不一定〃很〃好或〃真〃好,而且不一定〃好〃;这两个语其实只表示所谓〃相当的敬意,起码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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