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96章


灵官妈说:“就是。有个吃饭的肚子,也要有个想事的心。”
“知道。你一唠叨,头就麻了。”
傍晚时分,老顺和猛子美美喂了一顿鹰后,就用树条抽它们。鹰们尖叫着飞到树上。一过夜,它们的野性就完全醒了,就会飞回祁连山,去繁衍子孙。它们已成了老鹰,毛薄,力气小,过不了冬天了。日后接替它们的,是它们的孩子,叫当年鹰。
第十七章(15)
(11)
太阳明晃晃照着,热得越加像个太阳。老顺脑浆都给烤干了,索性不去想啥。想也没用,干脆不想。活就是了。糊糊涂涂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凉水。喝凉水就喝凉水,怕啥?只要有凉水,多少再搅几颗米就能活下去。山药米拌面就这样,一锅水,一把米,几个山药,一把面,不也养活了祖宗几十辈吗?凉州人不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吗?没啥多求的,只求一锅水中搅上几个米颗就成。能养命就成。养不了命也成。六0年,不是饿死了大片吗?沙洼里摆满了尸体,谁又怨过啥呢?命就是命。除了白狗那些烧包,谁又想过置个枪呀刀呀的?能有个三寸气在,当然好。三寸气断了,也没啥。做鬼不也挺好吗?
近来老顺一脑子糊涂。气多到顶点,也就没气了。人愁到顶点,也就不愁了。天底下受苦的又不是老子一个。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哩。我愁啥?急啥?骂啥?怨啥?土里生土里长,到老还叫土吃上的人多着呐!被人压得连屁也夹不住的人多着呐!被人榨得骨头里熬不出几星油花的人多着呐!他们能活,老顺为啥不能活?气啥?气大伤本身哩。没意思,真没意思。不管咋说,只要锅里还能搅出几个米颗子,就能活下去。气啥?等到有一天,锅里连一个米颗子也搅不起,也得活。活到哪天,算哪天。活不了时,眼一闭,腿一蹬,脱孽啦,哈哈哈。老顺笑了几声。他极力想笑得潇洒些,但没能如愿。心沉不说,嗓门嘶哑不说,那不争气的眼里竟笑出几滴不合时宜的水来。
老顺想到了去年到他家来采啥风的那个作家,那可是个好人。老顺说他是好人的理由是他没一点架子,看得起我们老百姓。也抽旱烟,也喝山药米拌面。老说,凉州的百姓是世界上最能忍耐的人。他的理由是凉州历史上从没爆发过农民起义,即使活不下去的时候,也宁愿上吊而不揭竿而起。老顺大致听懂了他的话。他当时就想,为啥要揭啥竿起啥义呢?多了,吃饱些。少了,吃清些。能活了,活几天。活不成了,就死。造啥反呢?造反是个最叫人难以接受的字眼。那是要杀头的。被杀头的人在老顺眼里,总是有罪的。饿死了,没啥。给杀了头,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呢。何况,除了六零年,老顺们还没到锅里搅不出米颗的地步。有一口山药米拌面喝,谁又起过起不良之心呢。成了,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安分的人当然也有,但那是老顺最看不起的,是“无义种”,是“倒肚子”,是“贼疙瘩”,是“驴日的,马下的,青草湖里长大的。”这不,连他的娘老子都不被当人看了。
那个作家还谈到了沙娃娃。他说那也许属蜥蜴科。老顺可不知道啥科。他只知道沙娃娃像蝎虎子,但不是蝎虎子,腿短,软,撑不起身子,可溜得快。除了溜,沙娃娃最大的本事,就是自残躯体,被人逼急了,宁可甩断尾巴,也不敢咬人一口。好在过不了多久,伤口便可自愈,断尾还能重生,倒也活得逍遥。老顺死也不明白,为啥那个作家说,凉州百姓像沙娃娃。
太阳搅天地叫。老顺感到天地间有股巨大的燥热在啸卷。沙娃娃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一群沙娃娃正在老顺脚下嬉戏追逐。其中一个瞪了圆溜溜的眼看老顺,目光里充满好奇。老顺却觉得它在嘲弄自己。一跺脚,沙娃娃便倏尔远逝,溜到一个小洞旁,回头朝老顺做鬼脸。
第十七章(16)
“真是胡说。”老顺又想起那个作家的话,“我们咋像沙娃娃?人家不愁吃,不愁喝的。谁也不苛他,不榨他,多逍遥。”老顺驻了脚,望那嬉戏的沙娃娃,心中充满了羡慕。在炎阳的沙地上,沙娃娃往来穿梭,一个追一个,使老顺想到了电影上常见的男人追女人的镜头。好几个沙娃娃则在望他。老顺不知道它们那眼中是好奇,是可怜,还是有啥别的意味,便也望它们。它们真好。那是圆圆的孩子气的眼,善良,单纯,不带成人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看得久了,他发觉到处都是沙娃娃,自己也消失了,觉不出身体,但仍觉得出心中那做人的沉重。“要是真能变成沙娃娃多好。”他想。
腰渐渐疼了,直直腰,擦擦汗,老顺觉出了自己的好笑。“真是的,沙娃娃有啥好?”他自责地摇摇头,“真是活苕了。”但一想到要交水费呀啥的,又觉得沙娃娃好。
“咋?想偷吃青苗呀?”一个声音传来。不用抬头,老顺知道是孟八爷。本应回敬几句玩笑话,但老顺没心绪,只抬头笑笑。
孟八爷猜出了他的心事:“愁啥哩?愁水费哩是不?贷。怕啥,信用社来人咧,进了大头家。先贷上,还不了再说。不信他们能杀了你。活一天是一天。天不杀无根之草。老天总得给一条活路。”
(12)
吃过晚饭,队长大头的声音满庄子响了:“开会了,开会了。都要男人。”老顺说:“听,催命哩。”灵官妈说:“人把债叫‘克死’。其实,贷款才真叫‘克死’呢。要利息呢,想想,都叫人心里发毛。”猛子接口道:“你愁啥?又不是你一个人。别人能贷,为啥你不能贷?”老顺本来也想说这话,但这话一从猛子嘴里出来,他就只好反对了:“说得轻巧。贷下,还得从老子身上刮肉。你们这几个大头爹爹,哪个心上放了事?”灵官妈见猛子脸涨红了,估计他要顶嘴,就赶紧挤眼。但猛子的话还是直通通出来了:“啥时候刮你肉了?贷上,上粮才还。粮又不是你一个人种的。好,今年啥都你一个人苦,行不行?我们牛当了,马当了,功倒都是你一个人了?好像我们白吃饭似的。”
老顺自然知道猛子说得有道理,但面子上下不来,想狠狠说两句,却想不出啥理由,就望望老伴,说:“瞧。现在老子还能苦哩,就这样。等老子苦不动了,还吃人哩。话都说不成了?”老伴白他一眼:“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粮食又不是你一个人苦的。动不动就说从你身上刮肉,脸也不红?”老顺笑道:“好,好。爹爹们都长大了。好,今后我吃了喝了晒南墙根去,啥事也不管了。由你捣腾。”猛子说:“不管就不管。你除了怨这个骂那个,又管了个啥?你只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就行了。不信离了你地球不转。”老顺望猛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好呀,我养了个能顶事的好爹爹。我才省心了。去吧,今个的会你开。”
“开就开。”猛子嘴一鼓,出了门。
太阳落山了,天还闷热。几个汉子赤膊蹲在门口的土堆上吃饭。娃儿们在跳皮筋,溅起许多尘土。汉子们却不顾飞扬的尘土,喝一口饭,说几句话。猛子一听,他们也在谈涨了水费的事。猛子懒得搭腔,一直走过去,进了白狗家。
第十七章(17)
白狗正和几个年轻人喝酒。猛子认得其中一个,是南庄人,好打架。另外几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白狗也懒得介绍,红了眼,端了酒,硬递给猛子。猛子接了。猛子很喜欢那种火辣辣的味儿,一口闷了。
白狗舌头都喝大了:“妈的,不干白不干。猛子,你干不干?我可……要干了……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干不干?”他的眼睛红红的,像要往外冒血。
“干啥?”
“啥?还能干啥?”白狗咬咬牙,腮帮子鼓起棱肉,“还能干啥?没本钱的买卖,当梁山好汉。”
猛子吃了一惊。他虽是个公认的大胆子,但从没想过要干这事儿。他摆摆手,说:“你醉了,白狗。饭可胡吃,事不可胡干。”
白狗斜了眼,捉住猛子的手,用力往外一扔:“去你的……啥叫胡干?……谁胡干?……官老爷能胡干……为啥老子不能……你干不干?……干,一起干。吃香的,喝辣的。不干……拉球倒……。”
“你喝醉了,白狗,”猛子笑笑,“我不和你说。”
一个瘦子望望猛子,似笑非笑,挡开白狗的手:“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对猛子说,“这家伙喝醉了。别信他的。”
“谁喝醉了?”白狗大声说,“放心。猛子是个人。杀头他也不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