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107章


外面的人往里拥。不一会,偌大个办公室里就挤满人了。新来的仍嚷,仍怒。白狗上了办公桌,把玻璃砖踩碎了。胖子说:“下来,下来。又不是你的书房炕,一块破璃好几十呢。”一听好几十,老顺就说:“下来,破坏啥哩?”白狗却抓一把麦秆,来了个天女散花。
第二十章(4)
2
人们忽又外拥,说是管农业的市长在楼下大厅里。老顺没见过市长是个啥样,曾问大头,大头说:“人样。”当然是人样了。循了人流下楼,听见一人在大声训斥:“你们干啥?反了是不是?你们懂不懂法?有问题叫乡长来反映,你们来闹啥?回去!回去!”老顺一听这话,心就慌了。真是的,可别叫人家当成反贼来一顿乱枪。却听得白狗吼了:“打这个驴日的,他是啥?啊?”一个人低声嘀咕:“那是曹市长。”副市长?老顺心又慌了。人家副市长说这话,怪吓人的。会不会叫警察?白狗却又吼了:“打这个畜生,老子的庄稼都晒了,你管了个啥?啊?”“打!”一厅吼声。“打。”老顺也喊了出来,声音虽不大,但还是喊了出来。就是,老子麦子都晒光了,还要上粮,叫老子们活不?你还咋呼啥哩?就也喊“打”了。
“打”的吼声震天响。后面的往前拥,老顺也往前拥。反正,他又没和副市长对面,挤死,也没他的事。他于是也用力往前挤。大厅乱成一团。人群如浪,忽而拥向这边,忽而拥向那边。
“行了,行了。”头顶有个声音在叫,声嘶力竭,“叫市长说话。”老顺一看,二楼上一人在叫。那人虽已失色,但老顺还是认出他是乡长。“有啥好好说。”乡长又叫,“要出人命呀。”大头叫了,“静下来,静下来。叫他说,叫他说。”
人们于是静了。
副市长一下子失去了威风,虚脱了似的,又是冒汗,又是喘息。旁边的人喊道:“挪开,挪开。叫曹市长打电话,和田市长商量一下。”“挪开挪开,叫他打。”一个哑嗓子喊。于是,人们让开了一条缝。曹市长挤出人群,出了大厅,钻进一辆小车,溜了。
“坏了,叫他跑了。”白狗说。人们于是又怒吼了:“回来,哪里跑?”“你有本事钻了驴尻子。”
“人家喊警察去了。”狗宝说。
人们显出了慌乱。老顺也慌了。他一见大盖帽,脊梁骨就软。他估计别人也这样。因为许多人脸上都出现了慌乱,都在东张西望。有几个甚至出了大厅,似要溜走。老顺怕是怕,但还不想逃走。天塌下有高个子顶,怕啥?再说,不信那警察会来一顿乱枪。就算挨一顿乱枪,又不是他一个人挨。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挨枪,他挨一下又有啥?更何况,不信这世道像那旧社会,动不动就枪呀刀的。他又想到了市长的窘相,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人家市长,也想把工作往好里搞呢,又不想祸国殃民,这样待他,似乎有点不厚道。
“怕啥?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大头的声音很大。
“就是。不信警察还能把‘把儿’搬掉,皮捋掉。”
“人家想咬了,就叫他咬一口,老子们的屌多。”
“法不治众。不信他把老子们关进监狱。哪有那么多的监狱。就算进了监狱,还得管老子们吃的。正好,省些粮食。”
“听说劳改农场一星期吃两顿肉,乖乖,神仙日子哩。”
“瘸五爷都吃胖了。蹲了两年,反倒吃胖了。怕啥?”
第二十章(5)
于是,人们脸上的慌张消失了。几个老汉咂咂舌,仿佛在品味劳改农场的肉。老顺笑了。真是的。听说劳改农场真一周吃两次肉,不叫人眼热不成咧。在白露前,兔鹰没来时,老顺也馋得要命呢。一想到肉,就一嘴口水。能一个星期吃两回肉,乖乖,还巴望啥呀?
互相打阵气,底气又足了。等!守在洞口,不信等不出个兔子。有这么光亮的地皮儿,躺,睡,都成。又都带了馍,等他个驴死鞍子烂,看他市长们真钻了驴尻子。
正午了。老顺觉得城里的太阳比乡里的暴。乡里有风。太阳暴是暴,风总能带来凉意。这儿,高楼了,大厦了,窝风,大院真变成晒驴湾了。好在那大厅大,加上楼道,盛个百十人没问题。进不了大厅的,便自动去寻找那有荫凉的地方,或坐,或躺,取了馍和水,慢慢地嚼。
乡长苦着脸前颠后晃,给村民们下话。他没能及时压息此事,乌纱帽忽悠忽悠上下飞呢。好可怜!老顺想,当个官,也不容易,平素里牛皮哄哄,吆五喝六的,现在,尿了。哈,你的神气呢?威风呢?看来,他还是怕人抱成团。蚂蚁拱倒太行山。抱成团,啥都不怕咧。可轻易团不起来,像一捧沙,弄点水团成个球,水一干,又散了。没治。总有人尻子松,人家一喝,脊梁骨就塌了。一两个人是顶不住的。没治。小腿拧不过大腿,农民总是农民,天生一个刨土吃的命,没治。
等不来一个执事儿的,人们便骂。你一句,我一句,骂啥的都有。其中最难听的是女人的声音。乡下女人别的不如城里人,可骂起仗来,哪个都是破天门阵的穆桂英。她们各有各的路数,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把丈夫公婆那儿受的所有的气都发泄了出来。那征候,像麻雀窝里捣了一杆子;叽叽喳喳汇成旋风,在政府大院里卷。老顺想,那市长也真不好当,都说众口难调,人有百相,你既要做事,又要叫每个人都满意,是很难的。他又想到了副市长那张冒汗的虚脱似的脸,心里有了一丝抽疼。他虽然不爱见很神气的官儿,但更见不得任何人的难堪相。记得,自己的心,就是在那时软了的。
老顺四下里望,尽是人头,多是一张张粘满灰尘的瘦削的脸。大厅一角里有个台儿,很气派,底层大,上面渐次小,成塔形。顶端有盆花。下面几层想来也是放花的,现在花被端到一个窝里。它们的位置被几位姑娘占了。在这纷乱嚷嚷之中,姑娘们显得少有的逍遥。她们嗑着瓜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喧。楼层上尽是麦秆子,尽是人。多抽莫合烟,辛辣的呛味充满大厅。大厅直通二楼,二层栏杆旁也挤满了人,骂的,闹的,东张西望的,因少见面而亲热地喧的,啥人都有。
白狗大声说:“受骗了!受骗了!那个驴市长跑了。”
“怕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个说。
“就是,看他钻了驴尻子。”
一阵笑,都说:“看他钻了驴尻子。”
第二十章(6)
3
太阳偏西的时候,市长来了。太阳的暴戾减了,心里的气也消了。坐的多了,躺的多了,该骂的啥都骂了,火气也随一句句脏活溜了不少。市长就来了。这次来的是大市长。前一个是副的,这个是真正管事儿的。一听大市长来了,许多人都站了起来。
大市长没坐小车。没坐小车好。那小车实在叫人不舒服。老子们的庄稼都不晒了,他还坐小车——谁都会这样想。一想就生气,一生气就骂。不坐小车好。所以,大市长进了大厅,人们还不知道这是市长。
市长很高,但不是那种欺负人的高;很瘦,是那种看起来很舒服的瘦。瘦了好,瘦了说明他不一定大吃大喝;又笑着,那是真正的笑,不像是挤出的,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牙又白,叫人一瞅,很舒服。这年月,很少有人对农民笑了:乡上,水管所,电工,金管站……哪个都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习惯了。市长竟笑,对着他们笑。那笑,叫人受宠若惊,叫人不敢相信。于是,老顺心里有种热热的东西在流。
“先向大家道个歉。一来开了个会,来迟了……”
市长是开会来迟,不是逃避了。开会,是天大的事儿呀。不要说迟了,就是不来,似乎也没啥呀。会是啥?比天还大的事。因了市长的笑,老顺心里很是温暖。他不知道别人咋样,反正他是这样想的。
“二来嘛,我这个市长没当好,叫父老们的庄稼晒了……”
他也知道我们的庄稼晒了?市长竟知道?老顺心里荡起一股热流,知道就好。还说市长没当好?嘿,老顺简直过意不去了。是天不下雨,又不是市长不叫下雨。咋说没当好?成了,能说出这句话就成了。苦也罢,累也罢,能听到这句话就成了。一个庄稼人,叫人家市长说这些话,过意不去呀。老顺听到了人们的议论:“这个市长好。”“把我们都当人哩。”“还笑哩。”“不像刚才的那个,真正是个驴,啥市长。”
“刚才的会,就是研究抗旱的,我们也在想办法……”市长说。
老顺越加内疚。人家为我们着想呢,人家研究呢,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