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108章


“刚才的会,就是研究抗旱的,我们也在想办法……”市长说。
老顺越加内疚。人家为我们着想呢,人家研究呢,人家开会呢。人家一个市长,好大的一个官,为我们想办法呢,竟骂了人家,骂得那么难听。老顺就怕听人说好活,而且是这么大个官说的好话。老顺不知道市长究竟有多大,只知道很大。大头都牛皮哄哄的,上天哩。大头见了乡长,却像老鼠见了猫。听说乡长见了市长,也这样。乖乖,乡长是啥?是皇帝呀,是一方的皇帝呀。人家这样大个市长,说这么些好话,老顺不过意不去才怪呢。
“有什么问题,大家只管反映……”
当然有问题。老顺有一肚子话要说,可他不愿在这个时候说。有人却发话了,他说出话来直冲冲的:“为啥农民的麦子不涨价?水费和化肥死涨价?”“就是,就是。”许多人迎合着吼。市长笑了:“我们向上反映,向上反映。”市长一笑,那人的火就泄了。邻村的一个又说:“我们要浇头沟水。”所谓头沟水,就是在每一轮水中第一个浇。另一个说:“我们也要浇头沟水。”又一个说:“我们也要浇头沟。”静了的人们于是又沸腾了,大厅里一片噪吵。
第二十章(7)
“行了,行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一个一个说,你先来。”他指指一个外村的小伙子。
“我们村没浇过头沟,每回都是末沟。不成!水费一样的交,水库一样的修。为啥每回是末沟?凭啥?是不是我们村的女人不卖尻子?”
市长皱皱眉,随即笑了:“好,好,你的意思是想浇一回头沟水。”他掉头对那个干部说:“记下,记下。叫水管所安排一下。”一语未落,许多人又嚷起来:“我们也要浇头沟。”“我们也要浇头沟。”市长摆摆手说:“都记下,都记下。”市长也从兜里掏出个本儿,写字。
老顺很感动。市长连这个都管了,不感动咋成?水管所那群老虎,不好惹呀。哪像市长?瞧,笑呢,说呢。市长的那口白牙明晃晃的,一道道白光直往老顺心里钻,把心都照亮了。
“我说。”白狗举举手,见市长点头,便说:“我说市长,真该管管那些水老虎了。一下队,烟不好,不抽;酒不好,不喝;吃鸡,光吃鸡皮……”市长的眉毛扬了扬:“真有这事?记下,下去查。查着这个光吃鸡皮的败类,开除!”那干部边写字边点头。市长往本子上画几下,显出非常生气的样子,重重地说:“开除!”
大头说:“我说两句。我这个队长可真不好当。抓计划生育,挨骂的也是我;要水,跑腿的也是我……这个队长真没当头。”
市长显出非常严厉的样子:“你是队长?”“是。”“你是党员?”“是。”“今天来这儿是不是你领导的?”大头望望市长又望望四周的人,不语。白狗答道:“不是他,是我们自愿的。”市长又问大头:“你向我反映过几回问题?”大头的目光躲躲闪闪:“没……有。”
“没有?”市长的语气越加严厉,“下面有问题,你一次都不反映,你称职不称职?啊?!听你的话,是不是你当这个队长很冤枉?啊?!是不是?你回去写个辞职书,交到乡上。另外,”市长向旁边的干部交代道:“你调查一下,他是不是组织者?若是,党内严肃处分。”
老顺的心咚咚跳。这市长,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可严厉起来吓死人哩。大头面色苍白,浑身冒汗。老顺知道队长油水大,是个苦差,但也是个肥差。市长的话显然把大头镇住了,也该。
第二十章(8)
“里面还有没有村干部?”市长扫视一下人群,“若有,出来!嫌苦嫌累的,辞职。我现在就批。”大厅顿时坟地似的静。“我把大家的意见汇总一下,看看对不对?”当市长转向老顺们的时候,脸上又堆满了笑:“一是粮价太低,水费和肥料价太高,我们向上面反映;二是有人想浇头沟,我叫水管所公平安排;三是水管所干部作风不好,我们会严肃查处,该撤职的撤职,该开除的开除。”
市长又笑道:“我们对父老乡亲今天的上访,非常感激。下面出了许多问题,我当市长的应该负责任。能解决的,我们尽快解决。但是,”市长严厉地扫了大头一眼:“对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尤其是干部,尤其是党员,有问题不反映,群众有意见,不反映,不解决,煽动群众闹事,我们将和公安部门进行调查,该法办的法办,该处理的处理。还有什么问题?”市长连问三遍,没得到任何回答,他又望大头一眼。大头正一把一把抡头上的汗呢。于是,市长笑了,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个会要开,谢谢父老乡亲对我工作的支持和监督。”
人们自动为市长让出一条路。他笑眉笑眼地出去了。
怔了,无一丝声气,许久。大头气急败坏地吼一声:“日他妈,等啥?回!”人们纷纷拾起包儿,乱哄哄挤出大厅。
路上,花球忽然嚷道:“糟了,咋没提少上些公粮的事?”
都说:“操,倒把正事儿忘了。”本书由炫书网提供下载
第二十一章(1)
(1)
灵官决定把憨头的病情告诉父亲,一来要办后事,终究瞒不过去;二来,他怕消息太突然了,反倒叫父母受不了,不如一点一滴地透露。于是,在老顺最后一次来城里看憨头的那天夜里,灵官把父亲叫到走廊里,还没把话说全,便发现父亲的脸倏地白了,便又说:“虽说有些麻烦,不过,医生说,也没啥危险。”
老顺痴痴坐一阵,掏出烟锅,抽了几口,又放进衣袋。目光初似戈壁滩,渐渐有了水,而且越来越多。他不停地擦,泪不停地流,脸上水花闪闪。
“不要紧的。”灵官安慰道。他很怕看父亲流泪,但更怕流泪前的那种痴。“真不要紧。医生说,生命没危险。”
“别骗我了。”老顺抹一把泪,自语似地道,“这个娃子踢踏了。这个娃子踢踏了。”他呜呜地哭出声来。
灵官赶紧过去拉掩病房门,说:“小心,叫他听见。”
老顺便捂了嘴呜呜。哭一阵,又念叨:“这个娃子踢踏了。”
到这个份儿上,灵官不再解释。只要憨头听不到,由父亲哭去。他在报上看过,流泪对身体有益,能渲泄痛苦,能排除体内有害成分。
老顺渐渐不哭了,眼窝深枯枯地,注视地面。许久,梦呓似地说:“你说,这天,咋也不长个眼睛?”
“就是。”
“你们不是唱好人一生平安吗?他咋得这种病?……你妈知道,还活不活了?……可不能叫她知道……能瞒一天是一天。”
“知道。”
老顺叹口气,泪又默默地流了。几个病人家属过来了,瞅一眼老顺,望一下灵官,对视几眼,一声不响地过去了。老顺掏出烟锅,不装烟,捋捋,一下,又一下,空咂几声,又放进衣袋,起身,进了医生值班室,问大夫说:“大夫,你说实话,我儿子有没有救?有救,我拆房子卖地,吃屎喝尿,也要救他。”
侯大夫已记不得老顺指的“儿子”是谁,但看到身旁的灵官,便明白了。他望望灵官。灵官点点头。侯主任便说:“这种病,难说……这个不过……实话说……这种病……人越年轻,得上越恶。也许,会有奇迹出现。”老顺望着侯大夫,语气异常平静:“这么说,医院是没救了?”侯大夫说:“可以这么说。”“那他能活多久?”“难说。也有可能马上大出血……最多几十天。”
最后这句话一下子击光了老顺的平静,他瘫软在椅子上,老泪纵横,放出哭声。
第二十一章(2)
灵官看到医生皱眉头,就捞父亲衣袖,说:“人家办公呢。”老顺抖抖胳膊,哽咽道:“怕啥?还怕啥?我儿子得了这种病,还有啥好怕的?”医生们便不去理他,自顾干自己的事。
哭了好一阵,老顺才恢复平静。他用衣袖擦擦脸,想问大夫什么,张张口,却没有问,起身出了门。灵官发现父亲步履蹒跚,忽然像苍老到九十岁了。
打过止痛针的憨头安静多了,闭着眼。老顺坐在地上的凳上,痴痴望憨头。望一阵,眼泪便不争气地流出。他赶紧用袖头擦了。他强抑着不叫自己的喉部发出哽咽。灵官唯恐憨头睁眼,便撕撕他的衣袖,示意他出去哭。父亲没有出去,好在憨头也没有醒来。
中午时分,猛子和莹儿也进了城,带了老顺最爱吃的烧山药,但老顺一口也不想吃。猛子喧了一阵村里的事,见灵官不感兴趣就诧异地住了口。灵官示意他出去。二人出了普外科。猛子悄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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