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与早晨的周记》第21章


打得自己的手累了,她才停下。加柔一直没敢望向她,母亲停手之后,她抬眼望去,才知道母亲泪如泉涌。 
流泪,是因为伤心。加柔想,是否自己做了些令母亲伤心的事?是了,受害人不是自己,是母亲。她是最错的人,她伤了母亲的心。 
加柔扑上前抱住母亲,母亲接受了三秒,却又立刻推开她,然后她一边哭一边扯着女儿离开浴室,一直拉扯她回去自己的房间,继而反锁她。 
加柔又被困在另一个空间之内。窗外刚好有一只黄色的鸟飞过,鸟拍动翅膀的声音很响,她回头望了一望,然后索性面向窗外,一直的哭。 
她不想伤害母亲,然而母亲却被伤害了。 
只要她不曾看过父母的色情杂志,那就没事。她越想越哭,哭得身体内的水分也快要抽干。 
那一天,她被锁在房间里头,没人送过水与食物来。房间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第二天,她得到了食物与水,母亲放在她的房门外。第三天,她被放了出来,一出来,便被带进浴室。 
母亲关上浴室的门,对加柔说:“以后不要再提起那些事!” 
她瞪大眼望着母亲。 
母亲再说:“对谁也不要提起,” 
她不懂得回答。 
母亲不满意了,大声呼喝她:“你听不听到我说什么!” 
她怔了怔,认了一声。 
“就当作没发生过一样,知道吗?”母亲吩咐。 
加柔“啊”了一声。 
然后母亲要加柔洗澡,她洗澡完毕,晚饭己准备好。 
饭台前坐着母亲与父亲,还有刚走过来的加柔,今天的晚饭是肉酱意粉,她看到了。而她更看到的是,父亲与母亲在默然地吃,没有望向她。 
加柔吃得很慢,虽然她很肚饿。一边吃她一边想,他们怎可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过,想深一层,以往,同一张饭台前,父亲也一向意态安然地吃他的早午晚三餐。 
父亲与她沉默地演这场戏也三年了,现在只不过加人了母亲这角色。 
她很想哭,但又不敢哭。 
卒之吃完了。是父亲先吃完,然后母亲,最后才是她。 
吃完了,便各散东西。 
那年加柔十一岁,东窗事发。父母仍然一起同床共寝,她依然是他们的女儿。只是父母很少交谈,而她亦很少与父母交谈,一个家,静默得很。 
没有发生过,没有发生过。是母亲的吩咐,然而加柔每次擦过父亲的身边,她也有一股愤怒,越是不让她表露出来,她越是愤怒。 
她觉得,或许愤怒是不对的,因为母亲说是她的错,所以她不应愤怒。但实在,那股恨意,是禁不住的。 
这样子,过了四个月。一天,加柔的母亲告诉她:“下个学期你到香港去。”“香港?”她从来未去过。 
“你去你爷爷奶奶家里住。”母亲说。 
“我自己一个我去?”她问。 
“是的。”母亲说。 
加柔不知应该怎样反应。母亲说下去:“你走了便好。” 
加柔一呆。 
还有下一句:“你走了我与你的父亲便有好日子过。”说完,母亲转身便走。说着之时,母亲正眼也没望向地的女儿。 
加柔浑身震了一震。 
她是一件被厌恶物,令人厌恶至此。 
母亲带着轻蔑远离她。她站在原地落下泪来。 
是的,不该向母亲坦白她与父亲的事;是的,面对谁也不该说。 
不该不该不该。说出来,只有更大的灾祸。 
不久,加柔便被送到香港爷爷奶奶的家,她的父母遗弃了她。 
爷爷与奶奶是很正经的人家,很严肃木讷,已经退休了。 
他们不知道事件的真相,他们只知道:“你的母亲说你在三藩市很坏,送你到香港来,你便要变乖。” 
加柔没作声,静静的望着她的爷爷奶奶。 
忽然,奶奶走远了又回来,手中拿着大木尺,向加柔的小腿挥去,加柔低呼一声,小腿上立刻便烙了红印。 
奶奶说:“女孩子站立时双腿要合拢!” 
加柔便赶快合拢双腿。 
爷爷奶奶替她找来一间基督教学校,又替她买来他们认为她所需要的衣物和读本,那些全是长裤长裙,穿的恤衫一定要把钮扣封上喉咙,加柔不介意,她照爷爷奶奶的要求穿上。她的书桌放有几本迪士尼的故事书和一本圣经,爷爷每天给她讲解一篇道理,她也不抗拒,圣经的世界宽宏大量,充满爱与怜悯,她听着,不期然的安心。 
很快,她便决定她是喜欢香港的。与爷爷奶奶起,她感觉安全。虽然很多的规矩要学,但她不介意,她反而越来越喜欢规矩。三餐之前要祈祷,坐着时腰要直双脚要合拢,手要放到膝头上去。不可多说话,也不可时常大笑,所有的感情只可以收得很深,惟一显露之时,是跪在地上祷告的时候。那时侯,她的头微仰,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股暖意窝上心,眼泪便会落下来。 
求天主怜悯,这苦难的人。请垂怜。 
加柔成为极之端庄和不苟言笑的少女。 
一年内,父母都没致电给她,只在圣诞节由美国寄来一条红色的围巾,一张只写了上款下款的圣诞卡。 
她放到一旁去,碰也不想碰。 
她不想收到他们的音信,不想见他们,她但愿这条围巾没有寄过来。 
农历新年时,爷爷奶奶拨了长途电话到三藩市,加柔无可奈何地,一定要参与谈话。 
是母亲的声音:“你乖不乖?” 
“乖。”她说。 
“那么,留在香港,别回来。”母亲说。 
“嗯。”她也不反感,应了一声。 
“叫奶奶回来听。”母亲指使她。 
她便交还了电话筒。 
奶奶与加柔的母亲闲话家常。加柔走回她的房间看圣经,她要找寻她的慈爱。那慈爱浩瀚强大得把她的过去密封。她因而安全、安心、不介意继续存活。 
再见父母,加柔已十三岁了,读中二。父母由三藩市来香港暂住,住的当然是爷爷奶奶的家。 
少女的转变很大,一年多没见面,父母见着加柔都觉得有点陌生,而加柔对着父母,当然更陌生。母亲依然明艳,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在街上,还是夺目四射,而父亲,外形一样的健硕正派,只不过……这样的父母,她才不想再相认,连带说话时,她也垂着眼,她不要望向他们。 
加柔但愿她的父母是爷爷奶奶,而不是这两个人。 
父母在香港停留一星期,这对男女,看上去恩爱如昔,牵着手,眼神四投。但加柔已分不出,这究竟是表面的事抑或是真情真意,父母的强项,连她也不会看得破。 
一对老人家见是一家团聚,自然心花怒放,着实这段日子以来也平安无事,爷爷奶奶心情好,自然多说两句。 
奶奶说:“加柔留在香港很乖,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加柔低头吃饭,没说话没表情。 
“又文静。”奶奶说下去。 
加柔心想,是的,真的好文静,静到差不多哑了。 
母亲搭口:“那么加柔以后留在香港读书好了,有机会学中文。” 
加柔飞快地回答:“好!” 
她不理会母亲的真正心意,她所求的,也是如此。 
加柔在这星期内没有主动与母亲说话,与父亲当然更加没有,倒是有一晚,母亲走进她的睡房对地说:“你别以为你扮乖便可以瞒住全世界。” 
那一晚,月色很明亮,空气中透着薄而甜的香气。当母亲走进房的一刹那,她的脸孔有着一种慈爱,然而一开口。 
说话却变成这模样。 
年纪渐长,渐明白世情之时,加柔便禁不住狐疑了,这种性情复杂而且好演技的女人,不做明星简直浪费。她多么想对母亲说:“你把一生都错误投资了。”但当然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也遗传了母亲的不坦白。 
加柔隐藏着对母亲的稀奇、佩服,还有怨意,亮着眼睛望向母亲,她知道,母亲还有下一句。 
是的,知母莫若女,母亲说:“我不会让你破坏美好的家庭。” 
加柔吸了一口气,然后把那口气紧紧收在心胸中,呼不出来。这一点,她再了解母亲也没法破解,为其么千错万错,只错在她一个人身上? 
真的,只是我扮乖吗?是我把事情弄至如此地步吗? 
那口气还是瓦解了,挥发上了五官,涌上脑之后,她面红起来,她有哭泣的冲动。 
在未落下泪之前,她问:“母亲,你还爱我吗?” 
母亲一听,当下呆了一呆,然后加柔看见,面前美丽的女人,面容一点一滴的扭曲,这张变形的脸,仿佛是在叫苦:“你还胆敢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还有资格叫我爱你吗?你这种人值得我去爱吗?” 
还有:“你令我丢脸了,你划破了我心目中渴望完美家庭的理想,所以,我怎能够爱你。”但说出来的话,变成:“你太伤我的心。” 
接着,是她流下泪来。 
加柔没有哭,是她在哭。 
她哭得要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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