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宫春》第56章


那一刻,韶光居然忘记避开他的手。听他似喃喃自语般的话轻吐在耳畔,不禁暗自咬紧了牙,有些懊恼地低下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个一做错事就会聆听女官谆谆教诲的小宫婢。
“本王知道你不会让本王担心的,对吗?”杨广继续微笑,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她耳垂上坠着的珍珠,“你一向冷静自持,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不会忘记本分。”
低哑的嗓音,撞击耳膜,带着一丝蛊惑的力量。
韶光却像被蝎子蜇到一般,蓦然往后一撤步,退出他的禁锢。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29)
“叮——”
是腰间玉牌因动作幅度过大而发出撞击的声音,叮当脆响,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和暧昧。记忆如花绽放,一瞬间又萎谢。枯荣之间,往事成烟。
“殿下的这些话,向来对每一个宫婢都是很管用的。”烟影消散,疏朗的阳光下,女子淡然而立,眼神清亮,黑漆漆的眸子,却渐渐有些冷了。
再冷静自持又如何?不是一样被蛊惑了……韶光在心里苦笑,抿唇,有些懊恼地别开目光。
杨广也静了片刻,低头看着两人交错却又分离的影子,“……韶光,你还真是从来没令本王失望。”
他忽然大笑,赞赏的同时又有莫名的失落,然而只是一瞬,又变成了洞悉一切的凉薄和淡漠,“这样的你,才是本王能够放心去任用的。以后记着,千万不要为了不需要的人,流露你的怜悯和善良。”
“……”一时间,韶光默然。
的确,是她僭越了。对于薛蘅香,抑或是很多像她一样的人,执念深种,却未尝就看不破,哪里需要旁人的干涉和劝阻呢!然而像他这样的男子,勘破世事荣辱,洞穿一切表象,当真是做到旁观者清了么?这样的冷酷和洞悉,让一应跟担忧有关的词汇都变得可笑,同时也可怕得令人寒心。
韶光低下头,轻叹了一下,“那戍卫的事……”
杨广看着她,脸上复又浮起微笑,“正如你所估计的,本王自有打算。”

九月十三,忽然狂风大作。
自辰时到巳时,宫闱局送完佛像后,本欲进行的酬神事宜,因天气恶劣,被搁置下来。然而一过未时,太后就嘱命封锁山门,随后,忽然有大批禁卫军开往福应禅院,皆是央河小筑的亲随,直接隶属于太后。申时未过,天愈加阴沉下来。尚未入夜,山上山下就已经被围成了一个铁桶,飞鸟难入。原本守卫在寺里的戍卫因被调往山下,由赶来的禁卫军所接管,就连身为统领的箫琉冕都被架空,一应军权皆丧失。
擅自调用央河小筑的禁卫军,却没有都城的旨意,原本是于理不合。然而有“妖邪作祟,为祸社稷”这八个字做借口,太后的一切举措,都变得顺理成章。
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关上门,屋内可听闻一阵怒号的风声,嗖嗖地灌进来,连火炭都开始点上,也驱散不掉阴寒之气。
此刻,山寺里的女眷们都被嘱命待在各自的屋院里,不得随意走动。很多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但或多或少对当年的宫闱大肃清有所耳闻。门外风声呼啸,飞沙走石,似有铿锵甲胄声,又似兵戈撞击的响声,震动耳鼓,人心惶惶。
“当当当”
敲门声很急促,湮没在风声树叶声里。屋里的人俨然听见了,起身穿鞋,披着一件斗篷走到门扉旁。
韶光推开门,暗抑的天色中,来人打着一盏琉璃灯。
“崔尚服。”
崔佩的脸显出些病态,被光一照,惨白惨白的,“我来与你讨个主意。”
韶光将她请进门。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熏热的气息带来些暖意。崔佩放下手里的灯盏,与韶光围坐在火炉边,搓着尚有余温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心里的彷徨不安。
“崔尚服是从哪儿来?”
宫闱局这边早被戒严了,即便尊贵如掌房,都因不想惹麻烦,断不轻易出门。可崔佩在这么微妙的时刻,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门外,不知道哀萃芳还能为自己隐瞒多少,又能瞒多久。
“老了老了,真是没用,走这么几步路,腿脚都不利索了。”崔佩揉着酸软的小腿,脸色蜡黄,像是病了很久,连给自己倒杯茶都有些勉强。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30)
韶光接过小壶,给她沏了一碗姜汤,“崔尚服这是怎么了?”
前儿看还好端端的,隔了一日,竟变成如此光景。
“你别忙,还是我自己来,”崔佩止住她递过来的动作,自己伸手取了一碗,烫热的姜水下肚,半晌,吐出一口怨气,“你还记得,前几日搬进侧殿的十八尊铜身佛像吗?刚才余西子来找我,说是出大事了。”
祭祀用的一应银器和铜器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马虎的,更何况还是佛像。处理维护得小心再小心,还是出了错。
韶光没说话,静静地听她往下说。
“如果不是那场大雨,那些佛像怎么会被大批搬进侧殿?搬进去后,又怎会就那么堆放搁置?当时领着宫人擦拭了一宿,你也参与了,知道有多累。可半夜以后,谁知道是不是宫人没将门窗关严,刮进来的雨又将铜器给淋到了,结果,出现了大片锈蚀。”
崔佩老了,两鬓间华发频生,深陷的眼角处有几道皱纹——这个老妇,见惯了宫里钩心斗角而制造出的怪力乱神诡秘景象,并不会像一般宫人那样惶恐不安。然而,侍奉过两代凤主,历经浮沉的她,同样对当年的宫闱大肃清心有余悸。
宫里的女人,本来就该有一朝荣宠、一朝殒命的觉悟。
经年的安逸和优渥,却已经让很多宫里人失去了最初攀爬向上的斗志和敏锐,正如那些坐上高位却很快被挤下去的人。可崔佩能稳坐尚服之位那么多年,岂是连这点意识都没有的?韶光将视线复又落在她的脸上,并未察觉出一丝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也没有任何颓丧之气。
倒是有些异样。
她理应知道佛像锈蚀有多大的后果。恐怕不仅是她自己,还有余西子,以及牵扯到此事的所有女官和宫人,谪罪、革职,无一幸免。然而,也正因如此,韶光忽然想起来,当日侧殿的门窗,都是在临走前一一检查过的,崔佩是个如此勤谨的人,余西子又一贯周到细心,从未出现过纰漏,怎么会……
“这件事可还有别人知道?”
崔佩脸色沉郁,“当时余西子找到我,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等我知道后,吓得不轻,赶紧去看。除了当时负责守夜的宫婢,只有她和我知道。”
韶光闻言,抬头看了崔佩一眼。
自她进门,一直到说出原委,仅是表现出无奈、烦闷的神色,而不是焦急、惶恐。于是,更验证了她心中的猜测,“崔尚服已有对策,是么?”
“太后不是已经卜算出了一个凶卦,”崔佩脸色愈加阴沉,双手握着杯盏,像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道,“既然是凶卦,理所应当出现异兆,佛像锈蚀,就是其中的一桩!”
咬死的字眼,愠意暗生。韶光不语,等着她后面的话。
崔佩在这时眯起眼,眼底闪烁着一抹愤恨,“但门窗未关,佛像淋雨,绝对不会是房里人的失误。或者换一种说法,是有人,在故意陷害。”
“崔尚服想到了谁?”
“钟漪兰!”
崔佩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三个字。
就是她!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想害余西子也就罢了,更毒的是,想将她这个尚服一并除掉。这样一来,她便能名正言顺地荣登尚服之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韶光看见她脸上浮现一丝狠意,不禁问:“那崔尚服的意思是……”
“我不想完全将佛像的事推到异兆上,这样就太便宜了那贱人。”崔佩断然抬头,一把拉住她的手,“韶光,想个方法,就当是你进宫闱局对我的报答。利用这件事,让钟漪兰永不能翻身!”崔佩说罢,直视着她,目露凶狠和坚决。
第八章 迷迭香(大结局)(31)
韶光在心里轻轻一叹,看来很多事,想躲,也是躲不开的。
“既然如此,崔尚服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留在侧殿守夜的,如今还是司宝房的人;而后半夜,会轮到司衣房的婢子。
中途换班的时候,会有管事宫女来查看,届时,只需要让她三缄其口,一直拖延到明日一早,等殿门一开,佛像锈蚀的事情自然而然就推到钟漪兰的头上。
然而尚服局一脉相承,必然是要一损俱损。既然惩处注定是逃不掉的,两害相较,有钟漪兰背这个黑锅,就会将伤害减到最小。到时候有管事宫女出面作证,崔佩又称病不出,一个司衣房掌事的官职还是够分量的。足以让太后消气。
崔佩一直知道自己跟哀萃芳有联系,之所以在出事后就来登门,不过是想让她来牵这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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