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糖果屋的路》第17章

等围着她的人渐渐散开，我这才看清楚奶奶的脸。眼睛虽然微睁着，却布满了混浊，干枯的皮肤褶皱着覆盖在黑瘦的脸颊上。曾经大哭大闹到处诉苦的奶奶，曾经有很大力气揪着我狠狠打骂的奶奶，她此刻正虚弱地躺在我面前，显得那样无助又可怜。
大伯母在那里站了一会，看看奶奶，又看看我，随即招呼其他人退出房间。
“还是清醒的，别害怕。”她在走出去时，小声地对我说道。
我想叫他们留下来陪我的，可是转过头房门早已关上了。
奶奶突然发出一声声响，似乎在说什么。我稳了稳心跳，缓缓向她走去，在床沿坐下来。
“丫头，”走近了，才听清她虚弱的声音，“乐颖丫头吗？”
“嗯，”我赶紧应道，“是我，奶奶，是我。”
“真的是乐颖丫头，你来看我拉？”她缓缓问道。
“嗯，奶奶，我来看你了。”我看着虚弱的她，眼泪毫无防备地就那样滚落下来。
“让我看看你，”她缓缓向我伸出手，“害怕吗？”
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向她靠了靠：“不，怎么会。”
“丫头啊，”奶奶干枯的手轻轻触碰着我的脸，“真的是乐颖丫头吗？”
“是我，奶奶，”我轻声回答着，“我长大了。”
“长大了，”奶奶缓缓重复着，“是啊，长大了。”
“奶奶，你要觉得累就不要说话了。”我看着虚弱的她，心里满是对她的怜悯。
“乐颖丫头你别急着走，我还有话说。”奶奶似乎怕我就这样离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走，我就在这里，奶奶你别急。”我赶紧反过来握住她的手。
奶奶的手轻轻颤抖着，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后，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在我印象中面目可憎的奶奶从来没有对我笑过，她总是怨尤地看着我，或者恶狠狠地瞪着我，那样的眼神常常会伴着噩梦出现，吓得我连大气也不敢出。
真的一点抱怨也没有吗？我在心底问自己。小小的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有一天拥有强大的力量将可怕的奶奶打倒在地上，曾经在还没学会爱之前就感受到了恨，我诅咒过巫婆一样的她快点死去，想过要在她痛苦呻吟时做到完全的无动于衷。
幸好，在我眼里的惊恐并着仇恨渐渐浓烈的时候，妈妈迅速将我带离了这个地方，找到了让我畅快呼吸的广阔天地。那些阴暗的情绪渐渐消散开去，直到此刻年轻健康的我真的面对虚弱无力的奶奶时，竟然只剩下对生命无常的悲切感受，没有畅快的幸灾乐祸，也没有麻木的无动于衷。“原谅所有的一切吧，”我看着奶奶黝黑干瘦的脸，对自己说，“原谅她，让一切就这样过去。”
“丫头，”奶奶紧紧抓住我的手，轻轻地喘了几口气。
“嗯，我在，”我赶紧回答，“听着你的，奶奶。”
“我吓着你了，”奶奶轻声说道，“你小时候胆小，吓着你，现在我这个样子也吓着你。害怕吧？害怕奶奶吗？”
“不怕，奶奶，我一点也不怕。”我说着，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奶奶要跟你说个事，你要仔细听。”奶奶说着又艰难地喘起来。
“我听，我仔细听。”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眼泪很快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丫头，我对不起你，”奶奶喃喃地说道，“你叫我‘奶奶’，我却对不起你。”
“都过去了，没事了，奶奶。”我哽咽着回答。
“你小的时候啊，我常常打骂你，心里记恨奶奶吧？”奶奶轻声问道，没等我回答，她又缓缓地说着，“不要听信别人胡说的话。奶奶原来不喜欢你，是因为奶奶重男轻女，想要孙子。不管其他人说什么，你是奶奶的孙女，是郑家的后人没错，知道吗？”
“嗯，知道，我知道，奶奶。”
奶奶歇了一口气，又轻声说道：“你要好好对你妈，这辈子都要好好对她，对她尽孝，给她养老。你妈为了你，忍了很多苦啊。”
“放心，我会的，会好好对妈妈的。”我说，已经泣不成声了。
“丫头啊，别哭，”奶奶握了握我的手，“奶奶就想说，你是我郑家的人，郑家却没养你，对不起你。其他人要胡说，你都别听，别信，知道吗？”
“嗯，知道。”我点点头。
奶奶的手不再颤抖了，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我不由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她。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下来。
“丫头，”奶奶突然又动了动嘴，“还闯祸吗？”
我提起的气这才渐渐放下来。
“有时候还会，”我一只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还是不好，不顺利，怎么办呢，奶奶？”
“跟奶奶说。”奶奶的声音渐渐小了，像是很累很累了。
她是要休息了吗？想睡了吗？我看看她，准备小心地将手抽出来，奶奶抓紧我的手却始终不放开。
“奶奶你想听吗？”我看着她，“那我就讲给你听，你别说话了啊。”
“我毕业后已经换了好几份工作，不是自己闯祸，就是背了黑锅，”我叹了口气，“总是做不长久，不停麻烦朋友帮忙。自己也在找，可是都没有回音。”
奶奶闭上眼睛，似乎在很认真地听。
“妈妈的生意也很淡。对了，奶奶你知道我们在开客栈做生意吧？”我轻轻在她旁边说着，“好不容易賺回点本钱，还被小偷光顾了。妈妈只好重新再来。我也只有放假回去才能帮她。”
“还有一件事憋在心里，”我看着安静的奶奶，心里莫名揪紧起来，“我跟我男朋友刚刚分手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不再喜欢我了。我很没面子地离开了，你知道有多没面子吗？是一直等到他开口请我离开才走的。”
“我不是不懂，不是没感觉。只是太爱他了，不舍得离开，”我继续缓缓地说着，“感觉跟任何人都不一样的他，非常特别的他，现在也离开我了。我其实很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办？心像被掏空了一样。虽然我总是做不好事，但跟他在一起的这一段，我没有闯祸，也没有做得不好，最后还是失去他了。现在是我最难受的时候吧，以前任何一次挫折都没有这次难受。”
奶奶握着我的手渐渐松了一些，我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她。她的嘴角还留着一丝笑意，脸色虽然暗沉却也安详。
“不过我会好的，”我对她说，“我一直以为我不是你的亲孙女，所以你才那么讨厌我。谢谢你等我回来跟我说这些。谢谢你等我到现在，奶奶，谢谢你。”
我没有参加奶奶的葬礼。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我赶来倾听了她想说的话，也从此释怀了一些模糊的记忆。我想，这就够了。剩下的，是常年伴在她身边的儿孙们该做的了吧。
大伯母和我该叫爸爸的那个人送我到车站，明显的隔阂横亘在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丝毫亲情的熟悉感可言。
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发车，他们坚持要陪我一起等。我推脱不过，只好顺着他们的意思。
“你现在找到家了，要常常回来啊，”大伯母反复地叮嘱着，“你爸爸还在，你要记得经常回来看他。虽说他现在重新组建了家庭，毕竟还是你爸爸啊。”
我转头看了看那个对我来说几乎没有记忆的男人，他总是这样沉默吗？当我小时候挨打的时候，当我和妈妈离开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沉默着吧，所以我才没有关于他的记忆，看着他，就像看着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没有回答大伯母，我已经过了听人安排的年纪，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没必要做什么。
“你妈错了，你妈不该这么教育你，”大伯母看着没有反应的我，责怪地说道，“怎么能给你灌输那么多不好的东西，让你记恨自己的爸爸和奶奶呢？再怎么也是一家人啊！”
“如果是那样，我根本不会来，”我转向她，克制礼貌地说道，“你去我家之前，我妈妈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以前的事，没有说过谁的一句不是。所以也请你们不要这样随便断言。”
他们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她不是不让你来吗？我好说歹说都不同意，还冲我发了一通火，真是的，”大伯母埋怨地看了旁边的我爸爸一眼，“我凭什么受那个气啊！”
“妈妈是不想我回来再生出什么口舌是非吧。”我故意强调地说道。
大伯母张张嘴，没话可说了。
那个我该叫爸爸的人轻轻碰了碰她，转头看着我：“乐，乐颖，你这次回来就行了，我已经很感谢了。以后不用管我这边，好好对你妈就是了。”
我看看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还有，”他有些艰难地表达着，“对不起，我以前，”
“我没什么，”我接过他的话，“我都不记得了，所以没关系。只是我妈妈，也许她才需要这句话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