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影沉璧》第27章


中一动,移开目光看向官道尽头笑道:“若让你来嘉奖,你当如何做?”
闻静思定下心神,道:“宗维把持朝政,乱在执行政令阳奉阴违。如今的中书省与门下省主要官员尚算清明,发出的各项文书诏告也都是陛下的本意,就怕下层执行之人别有意图,或断章取义,或擅自更改,谋取私利。程梦瞳胸有大智慧,决策严谨,施行起来更是端正刚直,无损节义,这一点难能可贵。”轻叹了口气道:“若让臣来嘉奖,孙文渊升任工部侍郎,程梦瞳调任工部郎中。”
萧韫曦听罢,会心一笑,却并不表态,向远方眺望片刻,手指一点道:“来了!”
闻静思看向官道尽头,一片雪白之色相连天地。起先有一点乌黑隐隐晃动,慢慢的一点化作两点,两点化作四点,列成一队,蜿蜒着徐徐前行。又等了小半时辰,风中才传来马匹的铁蹄声,车驾的轱辘声,当先的仪队撑着方旗,使节牌令,后面是孙文渊和程梦瞳的车辇,其后是护卫侍从。
萧韫曦微微一笑,轻轻松开相握的手道:“你今日充当一回路人,在这儿待着,不准下去。”
闻静思知他体贴,略略躬身应了。看着萧韫曦缓步下阶,自城门而出,百官以孔毅薛孝臣为首,齐齐跪拜恭迎,孙文渊和程梦瞳此时也下车来礼见。闻静思收回目光,放眼天边,今日大雪初晴,官道两旁积雪为被,盖了厚厚一层。十多里外有村落数点,再远是城镇拱卫,再远是这云闽两州边界,然后是殷州、弁州、禹州。他站在城楼上,眼前就是万里河山,他勤勤恳恳扶持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万家灯火。手持各地文书时还觉得自己尚能驾驭一切疑难,现在遥望这广阔大地,顿时有种沉重之感,紧紧地压在肩头心上。
闻静思淡淡一笑,俯视下方。萧韫曦与孙文渊程梦瞳刚对饮完,正在说话,旁边的侍酒太监又给程梦瞳添满了杯。只见程梦瞳向一侧走出十多步,恰恰与闻静思相对,遥遥举杯相邀。闻静思微微一怔,雁迟从身后端来一杯薄酒,他接过面前,朝程梦瞳一敬,两人相对仰头倾杯饮下。程梦瞳看不清远处城楼上那人的样貌,只见一抹雪白立在高台,想起离别时手中的嶙峋瘦骨,灾地上听闻京城中这人的消息,心中崇敬之意涌涌而上,对着前方一揖到底。
回程的路上,萧韫曦弃了自己的御辇不坐,挤在闻静思的车驾中,对他的解释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想你家做的冬笋了”。闻静思纵使不愿,也拿他没办法。
帝王亲临臣子府邸,那是天大的恩宠,不肖说定会引来围观百姓。萧韫曦此刻不欲大张旗鼓,马车行到门前,他从容地摘下冠冕,脱去皮弁服,里衣竟是一身普通世家公子的锦衣。他低头看闻静思一脸惊讶,得意地笑道:“朕早有准备。”说罢,为闻静思裹好狐裘,牵着他下了马车。
闻静思提前吩咐了雁迟回府通报,前来迎接的两个弟弟早有准备,虽无可避免有些拘谨,但也未多见惊慌之色。恰好正午时分,四人在主厅摆下家宴,旁侧仅留了雁迟和木逢春陪侍。闻静林自在惯了,酒未过三巡,借着半分酒意本性毕露,对萧韫曦灌起酒来。闻静思陪膳日久,虽然头一次夹在爱侣与弟弟之间,却心境澄明,因而并无多大的顾虑。闻静云见两位兄长从容随性,便放开了胆子,慢慢话也多了。萧韫曦在席间隐去帝王的威严,为闻静思添菜,对闻静林劝酒,一派亲和之色。言辞中既无涉及朝政,也无提及私情,反而是关心闻静林畅游五湖四海,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闻静云名下的商行经营状况。宴席近尾,萧韫曦忽而话锋一转,向闻静思道:“朕问过徐谦,怀胎十月,于四月生产。按朕的本意,是要接你入住永宁宫,一来朕日日见得到你,不必时时挂心,二来你积劳过久,住在宫中有徐谦照看,调养用药处处都方便。就不知你意下如何?”
闻静思忽然听他提及此事,微微一怔,终于明白他今日来此的目的,略略思索后道:“陛下所言不无道理,但永宁宫人多眼杂,臣有孕一事不欲让外人所道。闻家在城外云浮山脚有座清净的别院,臣已叫人打扫干净,过了上元节便住过去。臣这段时日修养下来,身上已无大碍,待临产之日,再去请徐太医也不迟。”
萧韫曦见他驳回,也不恼,淡淡一笑向他两个弟弟问去:“你们怎么看?”
闻静林已经明白过来,心想:“原来是你劝不动大哥,要我们两个当说客啊。你们两个,一个是一家之主,一个是一国之主,得罪了谁都没我好日子过。” 顿时觉得好笑,也真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两拨千斤的道:“陛下说得有道理,可大哥说得也不是没根据。哎呀,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你们自己商量,我一个外人不好瞎掺合。”
闻静云也心有所悟,并不正面回答,反而轻描淡写地问:“陛下未曾大婚,忽然宣布有了皇嗣,该如何瞒得过天下之人?”闻静云涉世不深,这几句到问得一针见血,直指问题关键。
萧韫曦微微一笑,看闻静思眉目淡淡,随即放下酒杯道:“若非静思面薄,朕何须隐瞒?朝中大臣明眼的已能察觉朕的心思,史传芳更是知道静思有孕,内阁几位重臣并无异举,上行下效,朕又何必担心静思肚里的孩儿入不了宗正府内皇家名册?”
闻静云听他言辞坦荡,反而显得自己小气,想起前两日二哥谈起皇帝苦恋大哥十年之久,想想自家兄长的性子,心中也不禁为皇帝抱屈,当下开口劝道: “大哥,既然陛下让你住过去,定会安排好宫奴侍卫,不让你心烦。再说这事情你瞒得过一时,未必瞒得过一世,不如大方点,扭扭捏捏倒不似大哥为人了。”
闻静思抿着嘴唇,缄默不语,萧韫曦也不再紧逼,执起酒杯让木逢春斟满了酒,笑道:“静思,朕不急要你决定,让你多考虑几日。”
闻静思缓缓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淡淡地道:“阿云说得不错,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即便我位高权重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木已成舟,多说无用,罢了罢了。”
萧韫曦听他终于松了口,欣喜万分,杯中酒一饮而尽,快意道:“静思,世人的眼光不会总盯着你的肚子,你还有智慧,还有功绩。闻相博爱天下人,天下人又岂有不爱闻相的。”
闻静林朗声大笑:“陛下说得好,闻相博爱天下人,天下人又岂有不爱闻相的!就为这句,当浮一大白!”
闻静云也笑道:“就算天下人不爱大哥,我们兄妹三个还是爱大哥的。”
闻静思看着三人真挚的脸容,如冬日的一缕阳光,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他有十年深爱自己的伴侣,有不因自己怪异而冷眼相对的血亲手足,有将要出生的血骨亲儿,世人的眼光在他们面前,又有几分重量,值得他愁眉相对?闻静思深深吸了口气,冬日的寒冷并未传入肺腑,庭院中的梅香窜入鼻中,冷冷清清,淡雅而悠长……
八 携君与共醉明月
闻静思虽答应了入住永宁宫,但三天过去了,也不见闻家有任何的动静。萧韫曦仿佛早已料到,并不心急,让木逢春安排好永宁宫的侍女太监,又给了他令牌,调动守卫隐在暗处。这一边准备就绪,只等凤凰归巢,而闻静思那头,却等到了闻家家主的车驾。
新年初十,闻家三兄弟与雁迟用过午膳,围在一起吃茶闲谈,正说到闻静林隐居的停云静庐外,一百龄梅树下埋了十坛上好的青梅酒,待春暖花开,兄长生产后,恰好可以挖出来当做贺喜之用。门外有侍仆竟不顾礼仪,急急冲进来报:“闻大老爷及老爷,大公子已到门口,请三位少爷前去祠堂恭迎。”
闻家家主之位历来传长,闻静思之父闻允休身为一品国公,兼任殷州节度使,朝中地位自是位高权重,但在家中尚有一五品官位的兄长闻叙义,因此这家主之位还轮不到他来坐。而闻静思在这一辈中比家主之子早了半年出世,比几个堂弟更是早了不止一两年,仆从口中的“大公子”也得尊称他一声兄长。闻静思早已料到伯父定会知道此间事,却不曾料到会那么快,恐怕赵明中在自己卧病床上之时,就已经将事情通报出去了。闻家这位伯父在朝政上资质平庸,从政近四十载,也只混了个五品知州,儿子在朝中也仅仅是个小小的吏部员外郎。因而不论公私,对闻允休大是妒忌之极。去年闻静思将闻家在朝中的重要官员一一调离,若不是老父出面周旋,闻叙义恐怕是要闹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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