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的灰烬》第77章


文君一直希望这是一个漫长的噩梦,在某个时刻,她就会突然醒来,然后给爸爸打电话,像个小女孩一样大哭,说,爸爸,我刚才梦见你死了!而爸爸就会哈哈大笑,说,文君乖,不哭不哭,爸爸这不是正跟你说话呢吗,你听你妈还在那边骂我呢…… 然后文君就会破涕为笑,她会告诉爸爸,她很想他,她很爱他,奇怪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爸爸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然而她始终没有醒来。
文君的世界再不完整,她的整个人生已经被割裂为两半,一半有爸爸,一半没有爸爸。心里有一个缺口,是曾经爸爸存在的地方。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在悲哀中寻找前路。不是要忘记逝者,而是找到一个方法和关于逝者的记忆一起生活。爸爸没有真的离去,他成为我们心底的泉眼,在我们灵魂干涸的时候滋润我们。” 
在等待梦醒的同时,文君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把这段话说给妈妈听。
爸爸去世后,文君不忍心让妈妈一个人住着个空屋子,自己又必须回来工作,就让妈妈搬来和自己一起住一阵子。算起来,自从大学毕业和许拙逸一起出国,文君已经有十年没有和妈妈住在一起了,以前就算回家休假,也就是几天最多不超过三周。这次和妈妈住在一起快一年,文君发现,也许是因为爸爸的去世,妈妈好像——可以这样说吗——终于成为一个成年人了,她不像从前那么暴躁和爱面子了。文君和妈妈第一次能够作为两个成年人来相处。
爸爸会高兴看到文君和妈妈能和睦相处的。
因为妈妈一直住在这儿,文君也很久没有见到修远了。她决定还是不能让妈妈知道关于她和修远。以前的妈妈一定会开始各种探听各种调查,在三天之内搞清楚修远的前世今生。文君曾经怀疑妈妈是个隐秘的间谍,她好像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她只要和修远见一面就一定能把修远的帐户余额清楚到小数点后两位数,而文君一定会在旁边羞愧致死。 现在成熟了的妈妈会怎样,文君不知道,但是也不想冒险来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文君在外面碰见过修远一次。那是一次同事聚餐,恰好修远也在同一家餐厅,不知是和些什么人,一大屋子的烟熏酒气,每个人都气宇轩昂衣冠楚楚,笑得很使劲。这是真实生活中的修远,不是和文君在她的小屋里一起做梦的那个男人。修远正在里面和那些他连家乡是那儿都记不得的人们称兄道弟,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受尊敬,受关注,但这同时也是他抱怨过的虚与委蛇。文君突然意识到一件明显的事实:他们真的都已经不是16岁了。
从那以后文君更不爱出门了,那次同事聚会本来就是文君很少的社交活动之一。自从爸爸过世,文君好像得了自闭症一样,待在人群里就无比厌烦,说话更是要付出极大的努力。翦一和芷园常常想办法让她散散心,每周末都叫文君和妈妈过去小姨那里。文君很感激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很忙的人。妈妈和自己的妹妹在一起似乎心情会好一些,所以文君也就常去,但是在小姨家文君也同样的不愿意说话。有时竑斯和柳姿也会来,竑斯会搜罗些好玩可爱的小东小西送给文君和妈妈,柳姿则仍然像往常一样,和文君抱怨这个那个,从工作到衣服,从男朋友到电视剧;对于文君缺乏回应的态度,柳姿是十分不满的。
文君十分伤心。柳姿就算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但是也至少应该有本能的同情心。在文君如此悲伤和低落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能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哪怕是讲一个最冷的笑话也算是她想让文君高兴的尝试。文君把这一点对亚秋说的时候,亚秋说:“朋友?你从一开始就把她定位错了,她只能算是宠物,你只能像爱宠物那样爱她。不要觉得我是在侮辱她,就像没有人会怀疑一个人爱狗狗的真心真情。但是宠物,终究也只能为自己的好心情锦上添花而已。”
文君自嘲地笑笑,脸部肌肉由于缺乏运动而有些僵硬。她唯一能忍受的人群,就是坐在一段弧里,听亚秋和鸣越说些天南海北的话题(人类对家庭的需要主要是因为婴儿必须在脑子长得太大之前钻出阴*道【1】),或者看看夏意又有什么新的心血来潮(最近的是Stomp,就是把桌子盘子杯子勺子所有手边能找着的东西都敲得抑扬顿挫激情四射)。文君同样很少说话,鸣越他们也并不勉强她,他们聊自己的,文君想搭就搭一句,大多数时候就是静静地听。这反而让文君很自在,既不用一个人关在自己的悲伤里,又不用成为同情的焦点而感到不舒服,她非常感激她的朋友们。毕竟,转移注意力,是最好的疗伤。
另一个好的注意力转移,就是碧绿蝴蝶。画出世后的这一年多,有不少研究成果出炉。在鸣越和亚秋的帮助下,文君也一直源源不断地给Edward更新。碧绿蝴蝶确为僻巷穷生所作,在文物部门所保存的他的笔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过这幅画,画家自己也不知道这幅画为何会从自己家里突然消失。画丢失之后不久,他就忧愤成疾,郁郁而终。有人考证出,画中碧生确是来自一个没落了的满族家庭。他们家素来与恭王府有些瓜葛,所以碧生的哥哥,一个叫做库莫的年轻人,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曾经在恭王府做过载澄的私人护卫。当年载澄和同治皇帝,这两个顽逆少年游嬉于北京城的花街柳巷的时候,侍奉在他们鞍前马后的人,正是库莫。1875年1月12日,同治帝死于梅毒。慈禧太后为了维护皇室尊严,诏令天下皇帝死于天花。载澄被削去爵位,被父亲恭亲王奕禁闭家中;库莫被赐死,他的家人全部被逐出关外。由此而有了碧生、嘉宜和僻巷穷生的故事,以及这幅碧绿蝴蝶。
鸣越说,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人质。
“文君?”
文君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到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妈妈走过来坐在文君身边,为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母女俩就这么在黑暗里坐着,任何语言都那么无力。
“文君,我觉得你应该继续去旅行。”妈妈突然说。
文君诧异地看着妈妈:“你是谁?你把我妈怎么样了?”
妈妈微微笑了一下。“我觉得也许旅行能让你快乐一点,能帮助你走出这段阴影。”
“您不用试探我了。爸爸没了,我会陪您的。”
“你别把我想的那么阴险,我没有试探你。我是真心这么觉得,你爸爸一定也同意。文君,你爸去世这一年,我想了很多事。跟你爸吵架吵了一辈子,我总觉得你爸没本事,没骨气,撑不起场面。可是你爸的葬礼上,亲戚朋友都来了,连拙逸他们家人都来了,我本来以为他们肯定跟咱们是老死不相往来了。想来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还能对别人有什么好处,自然是你爸这辈子交下了人心。我脾气大,好面子,总得罪人自己还不知道,除了你爸谁也忍不了我,要是我死了,我还真想不出谁会来看看我。”
“妈!”
“你爸也会鼓励你再去旅行的。以前我不说是因为我总是不服气,总觉得好好嫁人生孩子才是女人的正路,但是你自从旅行这两年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比从前阳光开朗了许多,谁都看得出来,你很快乐,身体和精神都很健康。你从小都很乖很平凡,见了生人连话也不敢说,我和你爸总觉得必须亲手把你送到一个男人的家里,确定你找到一个好的归宿,我们的任务才算完成了。我们谁都没想到,你能自己闯荡,能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你经历过的世面,是我们想也不敢想的。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我去旅行了,那你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我,你爸爸遗留下了一屋子的书,我打算都翻翻;你爸总让我多去参加退休老年人的活动,我总是不爱去,以后也要多去了;我听说咱们老家新开了一所老年人大学,我打算去报名,你爸从前总说要去学学乒乓球和书法,我一直不同意,觉得那是瞎花钱,现在想想,要钱有什么用,人死了,就是躺在那儿,什么都没有,多少钱也没用。”
“妈,您能这么想就对了,我不用您操心,也不用您的一分钱,您和我爸的积蓄还有您的退休金,足够自己好好享受下半辈子。女人就是要善待自己!”
妈妈也笑了:“你会考虑我的提议?”
“我会的,不过有个条件,”文君说,“我一点也不介意家里多个叔叔。您还年轻,要是遇到合适的,可一定要抓住机会。老了以后,更应该有个伴儿才对。”
“你真的不介意?”
“我为什么要介意?爸爸就是爸爸,我们当然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但是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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