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生死劫》第107章


当我告诉老李,约翰先生已抵达上海,并已与他会晤过后,老李就问我:〃你有无把你自己及女儿的遭遇告诉他?他对文化革命已十分了解。他自己就驻在北京,当然对我们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是不会觉得奇怪了。〃我跟他说。
〃但是,你是他的好朋友。〃老李说。
〃我知道他在中国有许多朋友,包括党员。我想他对中国实在很了解。他对中国友好吗?噢,非常友好。否则,他怎么会被邀请来华呢?〃老李显然松了口气。在他看来,中国政府将约翰先生作为朋友接待,这是很不一般的。我今晚请他在东风饭店赴宴,同时还请了渣打银行经理,还有两个中国朋友。可以吗?〃我问他。
〃当然,当然。为了尊重他,是必须再请几位陪客,他是位大使。〃老李说。
〃他想在晚餐后,到我家里来看看瓷器。我该怎么答复他?〃可怜的老李着实吓了一跳。〃哦……〃他紧皱双眉,抚着自己下巴似在寻思什么。我知道他想到那些小棚屋了。
〃要知道,约翰先生在北京南京都呆过,那些比我们门外的小棚屋更糟糕的地方,他都见识过了。〃我提醒他。
〃对,你说得很对。反正,你不能拒绝朋友到你家的要求。晚餐后,就带他来吧。你们大约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老李问我。
〃大约九点左右吧,可能还要晚一点。〃我说。
那晚,当我与约翰及渣打银行经理,坐了出租汽车来到我家时,我发现整条弄堂都杳无人影。小棚屋外,也不见晒有衣物之类,连收音机声都消寂了,堆在在我家门口的杂物,也都搬走了。弄堂里洗刷得千千净净。约翰在凉台上伫立一会,往花园四处张望一下,直夸我的住处很安静。他说:〃你过得比我想象得要好多了。〃我没跟他说,可能老李已命令棚屋里的居民,要静静地呆在家里。
我将约翰的来访如此这般写出来,主要是因为,我觉得老李表现得很有意思。我是在他管辖地段之下,他本不需要费这番心思的。因为本应当是我按他指示办事的。几乎大多数干部都是只会指手划脚的。当然,老李是个颇通人情的户籍警,因为他本质上是很善良的。
在我一一取得过境国的各国领事馆签证之后,我要求上海旅行社为我在杭州附近的莫干山租一幢房子,我想在山上作为期两周的隐居。不论我在这里的遭遇如何,但当我面对告别上海这个事实时,我还是觉得十分伤感。中国人,都持有浓厚的乡恋,不论我们走得多远,离开多久,但最后总希望能倒在自己的故土上,所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吧。不过,我已铁了心永不回来了。我宁可客死他乡,死在任何愿意接纳我的国家。现在,我马上要离开了,我觉得内心十分惨然。在我掀开生命史中崭薪一页之前,我要通过祈祷和自省,来调整内心各种矛盾凌乱的思绪。
由莫干山回上海后,妇联的学习小组特地为我召开了欢送会。我们的组长在小组中宣布了我将赴美探亲的消息,随后我也作了个简短的发言,对妇联能给予我在这里参加学习的机会表示感谢。我赞扬了她们的才智、她们的爱国心及高度的社会主义觉悟。还表示她们为我树立了一个榜样,令我受益非浅。其他几位学员也相继发了言,她们要我转告海外亲友有关中国的新变化,并动员他们回来观光。何同志告诉大家,我已定好了新开航的沪港航线的船票,并邀了几位小组成员届时与她一起为我送行。
一九八0年九月二十日,我告别了上海。因为没有政府颁发的特别通行证,一般送客是不准进入码头,因此只有何同志和五位小组成员,以妇联的代表身份来送行。她们开着一辆新近由日本进口的小面包车,将我一直送到码头上。这里对旅客出境所持的行李及外币,控制得很严格。因此我只携带一只手提箱和一只拎包。手袋里只有从中国银行外汇部兑换来的约值二十美金的港币,我在银行的存款和其他物品只能留下了。待我们抵达码头,天开始飘起蒙蒙细雨了。这时,即使何同志持有官方的证明,但那几位学员仍未能被准进入候船室。,我只得在一片凄迷的雨幕中,与她们一一告别。她们祝我旅途愉快,早日与妹妹团聚。谁也没提及我的回来。想来她们也估计到,我是不会再回上海了。因为这里留给我太悲惨的回忆。
好久,海关的办公室才开门。旅客都涌了进去。我的皮箱皮包经过海关人员的仔细检查。他们也察看了我的手提包,查核了港币的金额。完了后,我随着人流上了一辆小型巴士,把我们送上停泊在相当距离之外的轮船边。
雨越下越大,夹着闪电,瓢泼而下。我既无雨衣,也没带伞,只得顶着大雨,手持行李,踩着给雨水冲得滑溜溜的舷梯,趔趄地上了船。这是中国政府买来的英制轮船,经改装后行驶于沪港之间。我住的是特等舱,里面设有淋浴室。我换下淋湿了的衣服,冲了个淋浴,再回到甲板上向上海作最后的一瞥。
起锚了,为了转向,船缓缓往上游开去。大雨迷茫中,隐隐望得见远远耸立着的亚细亚大楼乃至我办公室的窗口。往事已成为梦幻中的浮云。船速加快了,直向吴淞口驶去。待它到达吴淞口时,已雨过天晴了。
回顾以往,我曾有好几次乘船出国的记忆。每次都像现在这样,伫立在甲板上远远眺望着,任凭海风不住舞乱着我的头发,怔怔地望着故地的海岸,渐渐在眼帘中消失。但哪一次,都没现在这般令我断肠。一九四九年四月,为了答应丈夫的要求,是我亲手把曼萍从香港带回上海。她的惨死,我相信是命中注定,摆脱不了的。命运注定我们要在那惨无人道的岁月里,与国家共患难。这是在劫难逃。为此,我总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负疚。我希望此刻应是曼萍站在甲板上冉冉离去,开始她生命中新的航程。毕竟应当让老人先离开人世,年轻人应该活下来,这才是自然法则。让我心撕肺裂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要与生我育我的祖国永别了。这是个粉碎性的断裂。上帝知道,我是多么渴望着效忠祖国。但我彻彻底底地失败了,不过,这不是我的过错!
跋我在大型喷气客机的特等座舱里,进行着横贯太平洋的旅行,从而开始了几曾中止的我的西方生活方式。机票是我以前服务的雇主亚细亚石油公司送我的。
我在午后,由香港登机。起飞后,一位金发碧眼的空中小姐,俯着身子问我:〃你要"碧血玛丽"还是"螺丝钻子"?〃我肯定是显出了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态,因为她身后的一位年轻先生对我说:〃或许,你还是要一杯香槟吧?〃这时我方才明白〃碧血玛丽〃只是一种饮料。如此看来,〃螺丝钻子〃,也不是那种旋转铁钉的工具了。
在我礼貌又有点结巴地谢绝了那位年轻先生的香槟后,那空中小姐微笑着递给我一杯清橙汁。
我花了差不多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四处寻亲访友,试图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加拿大是我定居的第一个国家,我在美丽的首府渥太华住了两年。但那边漫长又寒冷的冬季,对我的关节十分不利。一九八三年,我南迁至华盛顿,那里的气候与上海很是相似。我在那里买了所房子住了下来。我一面力图使自己适应新的生活方式和环境:诸如高速公路上的驾驶,超级市场的购物及银行自动储存提款种种,另外,我便开始我的写作。
在华盛顿,我每天都可凭着自己心愿安排日子。我不必征求任何人应诺就可以四出旅游,并有各种丰富的商品和笫一流的服务供我享受。在美国,〃后门〃只是走入居家住户的厨房的途径。我可以与朋友坦率地谈论任何话题,而不必考虑自己的观点在意识形态上是否准确,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有人曲解或误会我的谈话。在这样轻松的无拘无柬的气氛之中,我觉得十分舒坦快乐。最让我欣慰的是,这里有那么丰富的书本杂志。报纸上的报道也都是人们所关切和感兴趣的,还有就是意趣相投的朋友之间的交往互访。
我的生活丰富又忙碌,只是不时内心会萦绕着一阵伤感。特别在黄昏,当落日渐渐西沉,而我的体力也开始渐显疲乏之对,一种惆帐有失及阵阵乡愁之感会袭上心头。但待次日清晨,我仍准时起床,乐观地和精力充沛地,迎接上帝赐给我的富有启迪和信心的又一天的开始。
在写到女儿之死及我在文化革命中的悲痛经历时,我心痛得厉害。这时,我不得不暂时丢开稿子而去做些别的什么事,使自己内心慢慢平静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写下去。因为我总觉得,有什么强迫着我,要把心中的话一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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