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第7章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一面跺脚一面唱歌,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拼成的一片东西,坐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不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这个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称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尖头新油过的皮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滚了一道花边。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神气中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员外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带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把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表示不能接受;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过渡是七个人,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因为看龙船特意换了干净衣服,相貌却并不如何美观,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记先前那一个。
今天过渡的人特别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时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缆子摆渡,故见到什么好看的、脸上长雀斑的、面相极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红红的,莫不在记忆中留下个印象。无人过渡时,等着祖父,祖父又不来,便尽只反复温习这些女孩子的神气,且轻轻的无所谓的唱着: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乡时,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轻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的哼着巫师十二月里为人还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轻,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做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织布,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
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边
关夫子身跨赤兔马,
尉迟公手拿大铁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张果老驴上得坐稳,
铁拐李脚下要小心
福禄绵绵是神恩,
和风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饭当前陈,
肥猪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鸿章,
你们在生是霸王;
第四部分边城(9)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今来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风清好过河
醉时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唱歌
那首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个歌,翠翠心上觉得浸入了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祖父回家时,大约已将近平常吃早饭时节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一上小山头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过小溪来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已进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精神旺了,锐声答着:“爷爷,爷爷,我来了”老船夫从码头边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东西搁到船头上,一面帮着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着,如同一个小孩子,神气充满了谦虚与羞怯,“翠翠,你急坏了,是不是?”翠翠本应埋怨祖父的,但她却回答说:“爷爷,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劝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还知道祖父极高兴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说来,将更使祖父害羞乱嚷了,因此话到口边不提出。
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里,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倒慷慨大方,请城中副爷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让他们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着,忙作说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芦被顺顺大伯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糟坊,如何这样子你要作仁义大哥梁山好汉,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全喝了吧。’他当真那么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是我猜想他是同我闹着玩的。他家里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是不是?”
“爷爷,你以为人家不是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开玩笑吗?”
“那是怎么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让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派毛伙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
“唉,当真会是这样的”
说着船已拢了岸,翠翠抢先帮祖父搬东西回家,但结果却只拿了那尾鱼,那个花褡裢;褡裢中钱已用光了,却有一包白糖,一包芝麻小饼子。
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搬运到家中,对溪就有人喊过渡。祖父要翠翠看着肉菜免得被野猫拖去,争先下溪去做事。一会儿,便同那个过渡人笑着嚷着到家中来了。原来这人便是送酒葫芦的。只听到祖父说:“翠翠,你猜对了。人家当真把酒葫芦送来了”
翠翠来不及向灶边走去,祖父同一个年纪轻轻的脸黑肩膊宽的人物,便进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着,让祖父把话说下去。客人又望着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为什么被人望着,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走到灶边烧火去了。溪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赶忙跑出门外船上去,把人渡过了溪。恰好又有人过溪。天虽落小雨,过渡人却分外多,一连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做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处。不知怎么的,从城里被人打发来送酒葫芦的,她觉得好像是个熟人。可是眼睛里像是熟人,却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见过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着这来人的身份。
祖父在岩坎上边喊:“翠翠,翠翠,你上来歇歇,陪陪客”本来无人过渡便想上岸去烧火,但经祖父一喊,反而有意装听不到,不上岸了。
来客问祖父“进不进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说:“今天来往人多,应当看守渡船。”两人又谈了些别的话。到后来客方言归正传。
“伯伯,你翠翠像个大人了,长得很好看”
撑渡船的笑了。“口气同哥哥一样,倒爽快呢。”这样想着,却那么说:“二老,这地方配受人称赞的只有你,人家都说你好看”
“但是,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听船上人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关滩口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被村子里女人见着了,人家在你棚子边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机会吃我们”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
那二老说:“伯伯,你到这里见过两万个日头,别人家全说我们这个地方风水好,出大人,不知为什么原因,如今还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说风水好应出有大名头的人?我以为,这种人不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不碍事。我们有聪明、正直、勇敢、耐劳的年轻人,就够了。像你们父子兄弟,为本地方增光彩已经很多很多”
“伯伯,你说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坏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样子,人虽老了,还硬朗得同棵楠木树一样,稳稳当当的活到这块地面,又正经,又大方,难得的咧。”
“我是老骨头了,还说什么。日头,雨水,走长路,挑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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