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第8章


的咧。”
“我是老骨头了,还说什么。日头,雨水,走长路,挑分量沉重的担子,大吃大喝,挨饿受寒,自己份上的都拿过了,不久就会躺到这冰凉土地上喂蛆吃的。这世界有的是你们小伙子份上的一切,应当好好的干,日头不辜负你们,你们也莫辜负日头”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们年轻人不敢辜负日头。”
说了一阵,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门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来烧水煮饭,掉换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却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动时,祖父故意装作埋怨神气说:
“翠翠,你不上来,难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妇煮饭吗?这个我可做不来”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不声不响,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船慢慢拉过对岸了。客人站在船头同翠翠说话。
“翠翠,吃了饭,和你爷爷到我家吊脚楼上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说话,便说:“爷爷说不去,去了无人守这个船。”
“你呢?”
“爷爷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吗?”
“我陪我爷爷。”
“我要一个人来替你们守渡船,好不好?”
嘭的一下船头已撞到岸边土坎上了,船拢了岸。二老向岸上一跃,站在斜坡上说:
“翠翠,难为你……我回去就要人来替你们。你们赶快吃饭,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热闹咧。”
翠翠不明白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着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边溪岸后,只见那个年轻人还正在对溪小山上,好像等待什么,不即走开。翠翠回转家中,到灶口边去烧火,一面把带点湿气的草塞进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带回的那一葫芦酒试着的祖父询问:
“爷爷,那人说回去就要人来替你,要我们两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兴去吗?”
“两人同去我高兴。那个人很好,我像认得他,他姓什么?”
祖父心想:“这倒对了,人家也觉得你好”祖父笑着说:“翠翠,你不记得你前年在大河边时,有个人说大鱼咬你吗?”
翠翠明白了,却仍然装不明白,问:“他是谁?”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着他是张三李四。”
“顺顺船总家的二老,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啊”他呷了一口酒,像赞美这个酒,又像赞美另一个人,低低的说:“好的,妙的,这是难得的。”
过渡的人在门外坎下叫唤着,老祖父口中还是“好的,妙的”,匆匆的下船做事去了。
一○
吃饭时隔溪有人喊过渡,翠翠抢着下船,到了那边,方知道原来过渡的人,便是船总顺顺家派来作替手的水手。这人一见翠翠就说道:“二老要你们一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见了祖父又说:“二老要你们吃了饭就去,他已下河了。”
张耳听听,便可听出远处鼓声已较繁密,从鼓声里使人想到那些极狭的船,在长潭中笔直前进时,水面上画着如何美丽的长长的线路,真是有意思的一个节日
新来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头站稳了。翠翠同祖父吃饭时,邀他喝一杯,只是摇头推辞。祖父说: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是我愿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着,“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就陪我去。可不要离开爷爷”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边时,河岸边早站满了人。细雨已经停止,地面还是湿湿的。祖父要翠翠过河街船总家吊脚楼上去看船,翠翠却似乎有心事怕到那边去,以为站在河边较好。两人虽在河边站定,不多久,顺顺便派人来把他们请去了。吊脚楼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过渡时为翠翠所注意的乡绅妻女,受顺顺家的特别款待,占据了两个最好窗口,一见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说:“你来,你来”翠翠带着点儿羞怯走去,坐在他们身后边条凳上,祖父不久便走开了。
祖父并不看龙船竞渡,却为一个熟人杨马兵拉到河上游半里路远近,过一个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对于水碾子原来就极有兴味的。倚山滨水来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个圆石片子,固定在一个檀木横轴上,斜斜的搁在石槽里。当水闸门抽去时,流水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圆石片便飞转起来。作主人的管理这个东西,把毛谷倒进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长方罗筛里,再筛去糠灰。地下全是糠灰,自己头上包着块白布帕子,头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气好时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种些萝卜、青菜、大蒜、四季葱。水沟坏了,就把裤子脱去,到河沟里去堆砌石头,修理泄水处。水碾坝若修筑得好,还可装个小小鱼梁,涨小水时就自会有鱼上梁来,不劳而获。在河边管理一个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变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个撑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属于当地员外财主的产业。杨马兵把老船夫带到碾坊边时,就告给他这碾坊业主为谁。两人一面各处视察,一面说话。
那熟人用脚踢着新碾盘说: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寨子上,却欢喜来到这大河边置产业;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值大钱七百吊”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很羡慕的去欣赏一切,估计一切,把头点着,且对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体的批评。后来两人就坐到那还未完工的白木条凳上去。熟人又说到这碾坊的将来,似乎是团总女儿陪嫁的妆奁。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记起大老过去一时托过他的事情来了,便问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几岁?”
“满十五岁进十六岁。”老船夫说过这句话后,便接着在心中计算过去的年月。
“十六岁姑娘多能干,将来谁得她真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又无碾坊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敌得过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班两只手造成的……”这样那样的说着,表示对老船夫的抗议。说到后来那人自然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两只手,将来也去造洛阳桥吧,新鲜事喔”
杨马兵过了一会又说:
“茶峒人年轻男子眼睛光,选媳妇也极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时,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
老船夫问:“是什么笑话?”
杨马兵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时,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去听咧。”
老船夫心想:“原来是要做说客的,想说就说吧。”
接着说下去的就是顺顺家大老如何在人家面前赞美翠翠,且如何托他来探听老船夫口气那么一件事。末了还同老船夫来转述另一回会话的情形。“我问他:‘大老,大老,你是说真话还是说笑话?’他就说:‘你为我去探听探听那老的,我欢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话呀’所以,伯伯,我就把这件真事情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你试想想,他初九从川东回来见我时,我应当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记起前一次大老亲口所说的话,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顺顺也欢喜翠翠,心里很高兴。但这件事照本地规矩,得这个人带封点心亲自到碧溪NFEA1家中去说,方见得慎重其事。老船夫就说:“等他来时你说:老家伙听过了笑话后,自己也说了个笑话,他说:‘下棋有下棋规矩,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若走的是车路,应当由大老爹爹作主,请了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若走的是马路,应当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对溪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
“伯伯,若唱三年六个月的歌,动得了翠翠的心,我赶明天就自己来唱歌了。”
“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
“不咧,人家以为这件事情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无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说,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情,可是必须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为在日头月光下唱三年六个月的歌,还不如得伯伯说一句话好。”
“那么,我说,我们就这样办。等他从川东回来时,要他同顺顺去说个明白。我呢,我也先问问翠翠;若以为听了三年六个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请你劝大老走他那弯弯曲曲的马路。”
“那好的。见了他,我就说:‘大老,笑话吗,我已经说过了,没有挨打。真话呢,看你自己的命运去了。’当真看他的命运去了。不过我明白,他的命运,还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着紧紧的。”
“老兄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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