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引》第22章

林雅书往外面看出去。房子，道路，农田，都变得那么小，像是孩童的玩具一般，没有真实的感觉。她起先有些好奇，随即又感到一阵哀伤。原来，在空中看地面的感觉就是这样。人，变得那么小。当那些日本士兵坐在飞机上，往下扔炸弹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什么，他们的心情又是如何。
林雅书的眼前出现大舅死前的惨像。鲜血浇了她一脸。大舅的头颅被弹片削去了一半。尽剩的那只眼睛空洞无神。嘴半张着，似乎要大喊，却在喊出声之前，就失去了生命。一个人的生命，那么渺小，那么易逝。却又是那么沉重，那么珍贵。
陈少卿驾驶着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回到地面。他原以为林雅书会开心，却看到她的脸变得苍白。
“林小姐，你还好吗？”陈少卿扶着林雅书下了飞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林雅书把内心的悲痛和愤怒都强咽下去，把痛苦地回忆压在心底，撑住自己，挤出一丝坚强的笑，道：“我很好。”
军官们把陈少卿和林雅书迎到室内坐了，给他们俩端上茶。林雅书喝了几口热茶，渐渐地缓过来，她听见自己的胃发出咕咕的声音，便道：“我饿了。”
陈少卿原本打算带林雅书坐一会儿飞机，然后回到北平城里吃饭，但因为载那个士兵而耽搁了时间，所以下了飞机就已经过了正午。
“这里有什么吃的吗？”陈少卿问。
“今天是元宵，所以我们吃汤圆，不知合不合将军和小姐的口味。”一个军官回答。
“我吃东西没那么考究，吃汤圆就可以。”林雅书道，“有芝麻馅的汤圆吗？”
“有。”军官答道。
“给我来一碗芝麻汤圆吧。”林雅书道。
“将军，那您呢？要不要也来一碗？”军官问。
“也给我来一碗吧。”陈少卿道，“我吃东西也不考究。我什么都吃的。”
两碗芝麻汤圆端上来。陈少卿用勺子舀了一只汤圆，咬了一口，立刻吐回碗里。“这是汤圆吗？怎么这么难吃？”
林雅书暗笑，自顾自地吃着她的那碗汤圆。她曾跟着北伐的部队一起行军，知道部队里的食物并不精致。而陈少卿口中说对食物不讲究，其实是最讲究的一个人，无论到哪里，都带着私人厨师。一碗普普通通的芝麻汤圆，陈少卿是绝对无法吃下去的。林雅书一口一口，慢慢地把这碗芝麻汤圆吃完。陈少卿坐在一旁，肚子饿得咕咕响。但他不愿再尝试其它的食物，说要回城里吃饭。
回城的路上，林雅书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听到陈少卿的胃发出饥饿的咕咕声。她微笑，向车窗外行军礼送别的军官们挥了挥手。能够让陈少卿不开心，她便是开心的。
这一路很安静。林雅书扭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没有看陈少卿。也难得陈少卿一直都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林雅书心想，他一定饿得够呛。冬日的郊外很冷清。道旁堆积着委黄的落叶和枯草，一片肃杀的景象。
“林小姐。你坐稳了。”陈少卿忽然开口，“我要把车开快一点。”
林雅书坐正了身子，她有些不解。
“你看后面。”陈少卿道，“那辆车跟着我们很久了。”
林雅书回头一看，果然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跟着他们。
陈少卿的神情极为严肃，他冷冷道：“我们被日本人盯上了。”
第十九章
“你怎么知道那是日本人？”林雅书问道。
“那个坐在副驾驶座的人，是东北日军特务头子。我曾经跟他打过交道，所以我认得他。”陈少卿加快了车速，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日本人。林雅书的心里恨恨的，她的大舅舅就是死在日本飞机的炮弹下。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中国人，被日本人残忍地杀害。林雅书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她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快要出离愤怒。但是，她发现，陈少卿也在发抖。
他怎么会发抖？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紧张？按理说，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是不可能为这么几个日本人而害怕或是紧张。
林雅书觉得陈少卿很反常。果然，过了一会儿，陈少卿颤抖得更厉害了，并且不住地打哈欠，额头上渗出汗珠，呼吸急促。
“你怎么了？”林雅书感觉不妙。
“没……事……别怕，有我在……”陈少卿哆嗦着说道。
“你都变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林雅书着急地说道，“别开车了，这样开车会出事的。”
陈少卿不听，仍旧开着车。但他的情况越来越恶劣，最终还是把车停在了路边，大口地喘着气，不住地哆嗦。那辆日本人的车子也停了下来，车上的人走下来，朝着他们的车子走来。
“林小姐，别怕……”陈少卿艰难撑着自己的身子，“你……躲在车里……我……”他想要掏手枪，可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手枪掉了下来。眼看着那四个日本人就要走的他们的车子旁边，陈少卿的身子扭曲着，他捡了好几次，但手枪都从他颤抖的手中掉落。
一个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人走到驾驶座的车窗旁边。林雅书赶忙把手枪捡起来，藏在自己的手提包下面。那个日本人敲了敲车窗，做了一个让他们出来的手势。“陈将军，我们司令想请你去司令部说话。”日本特务的中国话说得很生硬。
此时的陈少卿已经成了一只病虎，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嚣张，被两个日本特务抓着，毫无反抗的力量。“你们……抓了我就行了……放她走……”陈少卿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说道。
但日本人不会听他的话。两个日本特务带着陈少卿走向他们的车子，特务头子跟在他们的后面。另外一个日本特务站在林雅书的车窗外，敲了敲车窗，让林雅书下车。
林雅书并不紧张。遇到这样的情景，她的心沉到了最底处，不害怕，反而冷静清醒。她不知道这些日本人会做什么。他们抓陈少卿，可能是想逼迫他和陈仁廷与日军合作。而她呢？她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如果她告诉他们，她是孔平德的外孙女，他们会不会用她来要挟她的外公？如果她不说，那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听过太多的例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如何被日本军人□，如何被残忍地杀害。
林雅书的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她打开车门，一只脚跨了出去。那个日本特务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臂，但林雅书比他更快，她迅速子弹上膛，举起枪，扣动扳机。
听到枪声，另外三个日本人回过头来。陈少卿原以为那个日本特务开枪杀了林雅书，一时间悲痛万分。但他没有看到林雅书的尸体，却看到林雅书一脚踢开那个日本特务的尸体，举着枪，对准他们。
“把枪放下。乖乖地举手投降。不然我就打死他。”日本特务头子用手枪抵着陈少卿的太阳穴。
林雅书的情绪没有任何的起伏波动，她的目光淡淡的，神情漠然。陈少卿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若是这些日本人真的杀了陈少卿，那也是好的，她可以逃离，回到南方去。如果他们没有杀陈少卿，那等她把他们解决之后，她会杀了他，然后离开北平，回南方。
她看着那三个日本特务，算计着该如何击中他们。他们有三个人，三把枪，她的枪再快，也无法同时瞄准三个人。于是，她举着枪，后退了几步。她开了第一枪，打爆了日本特务头子的头，然后迅速躲在汽车的背面。几声枪响，日本人的子弹打在汽车上，她躲了过去，又迅速起身，开了第二枪。
听见人倒地的声音。林雅书躲在汽车背面，喘了几口气。接着，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击中目标，也不敢随便起身。等了一会儿，她听见陈少卿的声音：
“林小姐……他们都死了……我们……我们安全了……”
林雅书不敢轻易相信，她略微移动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到那三个日本特务都横尸于地，陈少卿也瘫倒在一旁。
她只开了两枪，怎么会打死三个日本特务？
林雅书躲了一会儿，观察四周的情景，确认安全，然后举着枪，走到那三具尸体旁。其中的两具，一个脑门中枪，一个是胸口心脏处中枪，都仰面躺在那里。另外一具尸体，却是后背中枪，趴在地上。是谁开的枪？林雅书往四周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她觉得奇怪。但那人既然杀的是日本人而不是她，就说明那人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她手里握着枪，在那瞬间，很想跳上前面那辆汽车，丢下陈少卿和这几具日本人的尸体，就那么一路往南，回到自己的家乡。但当她看到陈少卿躺在地上，躬着身子，不住地抽搐的时候，她心软了。如果把他丢在这里，他说不定会死的。他英俊的脸因为痛楚而扭曲。她还是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