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第37章


“这几个月来了不少江湖人,连县老爷都惊动了,就怕郡中士族送女进京的轿子耽搁在本县,误了吉时。”
话头经此转了。
“此番各地士族献女,听闻本郡太守和卢氏都有意送女入宫,银阁绣坊的老师傅一天之内叫两家抢了个尽。其中一位绣娘,都想要她只给自家的女儿制衣,一时还没有说法。”
“这两家的女眷,向来多美人,能出一位贵妃娘娘也不一定。”
“如今博陵崔氏族灭,几大士族只想着有谁能攀上皇亲,便可如当年的崔氏一般显贵,却也不想想……”
我翻过去一页书。
那方声音压了下去,“却也不想想,崔氏出了那样的事,皇上心中必是对士族存了不快。”
那件事过去半年,宣德帝心中想的什么,无人知。
半年前,崔贵妃诞下的小皇子才满月,一夜之间,母子二人便被关入天牢。朝会上的宣德帝面色如常,谁也想不到,崔贵妃已在天牢招供,小皇子是其与表哥永和帝通奸所生。
被禁清思宫三年的废帝永和帝闭眼接过御赐之酒,一仰而尽。
其后,博陵崔氏上下全以欺君论处,历经千年的一方郡望就此灭族。
消息走到万安县,已是一则旧闻。
博陵崔氏留下的,除了充入国库的惊人财富,便只是史书上败在结尾处的这么一页。
我将要再翻一页书,却听门外有人唤董仙的名字。
进来了一个衙役。
“小董哥何在?县令宴客,着他抬几坛子流香酒过去。”
我赶忙站起来,“董仙去了庙会,下晚才回得来,官人可知,牛大人的宴席,几时开始?”
那衙役收了我一壶流香,面色缓了缓,却也为难地道:“申时便起宴了,待到下晚,定来不及。”
我随即道:“那我同官人走一趟罢。”
董仙他娘叫我请出来暂时地看一看铺子。
装满六个酒坛子,我便推着车随那衙役往牛县令府上去。
董家过去不卖酒。董仙自幼没了爹,他娘腿脚不好,家中便只靠他一人。万安县是湘妃竹产地,而湘妃竹又是制作扇骨的上佳材质,一把湘妃竹扇,天然一段雅韵,颇得文人雅士的青睐。董仙进山伐竹,制成的扇子,每有商号来收,便能有些钱度日。
玄岳山地势复杂,险峻异常,时有进山者失踪,董仙遇到我,也是因为他迷了路,才转到我从瀑布跌下来的那一处水潭旁边。
我原本以为再睁不开眼了,谁知天意难测。董仙捧着药碗一勺一勺将我喂得捡回一条命。我醒来时想,那银眉原来是叫孙忌夸大了,也没多厉害,他的刀尖划到我脸上的那一处,不过是叫我多睡了几日。
我跌下来的那条瀑布,当地人称山楼瀑布,瀑布下的水潭叫山楼潭,董仙他唤我阿楼。
此后世间再无慕容,有的只是万安县上当垆卖酒的丑女阿楼。
流香不比若下,却也得到乡邻的认可,大户人家宴客总少不了要请董仙送几坛子去。
卖酒有了生计,我便不想董仙进山伐竹,怕他万一回不来,他总是笑着答应,却时常又背着捆竹子回家,久而久之,我便也随他了,关了店铺回家,有空也帮他糊几张扇面。
牛县令府上,我是第一次来。
酒坛子叫府中仆人卸下搬走,我就等在门房。申时宴起,等来了一个小仆,却不结钱,只向我揖了一揖,道县令有请。
今次的这几坛,皆是流香中的上好,县令喝惯了的,也不知传我去有甚缘故。
宴客的地方叫晴水阁。
一众白衣舞姬水袖流云,踏歌起舞。
座上紫衣之人神色温淡地看着一曲舞罢,方抬了抬眼角,“此酒是你所酿?”
我道:“是。”
“为何以巾遮面?”
我道:“面旧有疾,陋不敢示人。”
那人眸光一沉。
下首县令官服一人立即道:“黄……大人,乡野之民,不识礼数,还请大人……”
紫衣男子一眼扫过去,牛县令没言语了。
“你来倒酒。”
我走过去,提壶倒了一杯酒,端在眉前,半天无人接过,我略一抬眼,却正撞入对方一双讳莫如深的桃花眸中。
他终伸出手,接过酒杯,“此酒可有名无?”
我复退到一旁站,“流香。”
便见他一饮而尽,半晌,唇角勾起,“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瓒,干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不如叫千日醉罢。”
我顿了顿,道:“是。”
牛县令今日十分厚道,将过去佘的酒钱一并结了给我。
我推着空车回到家中,董仙走过来接,却低着眼睛,一句话也没有。他娘僵着一张脸坐在桌边,机械地拣菜叶。
我疑惑地看了他俩一眼,走去卧房更衣。
一进后院,我愣了愣。
“断肠不能饮,谁教汝侑觞?”
商夷一衣暗红坐在石桌旁,手握一只酒杯低低地道。
第50章
桌上是我昨晚糊的一堆扇面。
他目光落处,也不晓得是哪一把,“这半年,你倒是哪也没去。”
我笑一笑道:“这么待着不动,也挺好的,还以为再见不到你。”
商夷握了一会酒杯,一张脸抬了抬,“那日温泉旁,你说那一番话,我却没赶得及也说两句。”
他容色远在天边,“山中的尸人,你也看到了。石室阵法十年走到头,开阵仍活着的,才入锦楼。我十岁那年被商伯叫人送到这里,去的那一处石室,阵法已走至三年,三年前入阵的那些人,还活着的便跟一个入门十年的大派弟子于武学上没什么两样。我一点武功不会,”酒杯放回石桌, “挨打挨到后面,倒也分得出打我的有几个、下手有什么不同,猜到他们接着要出的手,有时候也能躲过去。七年后出阵,就跟做梦似的。”
“七年,七石室,七十八尸人,一百零八阵……后来想了想,才知所遇的第一个尸人是少林弟子,下手免不了比旁的人慈悲,我才能活。这却是商伯不曾料想到的。” 他淡淡一笑。
“我出阵时才知道到了何处,而锦楼上下却不知我本名是谁,七年前写在册子上的那个名字,也不晓得是商伯还是送我来此的人给的,不好听,却这么在锦楼用上了。那时夏国开始攻楚,两国交界地的楚人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我救下香灯,两年后,同一个地方,将军顺利地将她带走。”商夷平缓地道:“我原本一心想问商伯当年的真相,后来这念头也淡了,知不知道,许多事都走到了这一步。倒是那次为将军和子晋去东陵见郁子昌,乍然叫我的哥哥商伯撞上,将他吓得不轻。”
久别重逢,大惊之后应是大喜,但商伯显见是不想跟他重逢的,也没想到还有重逢这一天。
商夷没什么表情。
半晌,淡淡地道:“明明早就猜到了,但由他说出来,却还是……”
他抬眸,嘲讽地笑,“就如,你早知我是商夷,却要自欺,我对你动了情。”
晚来月上,庭中花落,石桌上纷飞的似细雪,描进一幅幅扇面,商夷侧过脸去。
“慕容小姐一团稚朴天真,灵秀逼人,在下当年此言,真是对极。”
扇面叫袖子拂过。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你……演这一场戏,又是何必……”
“是该袖手来的。”他抚着一扇疏疏朗朗的月光,眼角弯了弯,“将你教成这样一副风流跌宕的形状,却是坏事了。”
一封书信叫他自袖中取出,放在石桌上。
“你虽不认,但终归是与我拜了堂,往后,免不得还要这个。”
说罢,手一比,暗处走出个人,将他推了向门外去。
他靠在轮椅上,路过我身旁时,忽道:“店铺里的千日醉,我取了一壶,银钱放下了。”
“商夷。”
轮椅行到门边,停了下来,他坐着不动。
我也不知怎么就唤了他,也没想他会被我唤住,一时望着他背影发怔。
“沈公子也来了。”商夷背对着我,终只说了这样一句。
他出了门。
我将石桌上的信封收入袖中,抬眼就见董仙走了进来。
“他是我以前的一位西席先生,找到这里来了。” 我笑笑,“你可见他那样的神色走了?我以前不好学,惹他不高兴,没想到现在还不能释怀。”
董仙瞧向我眼中,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我跟娘以为……”顿了一顿,下定决心般地道:“阿楼,我之前所提之事,你想的如何?你可是愿、可是愿……”
我捏着袖子里那张薄薄的纸,与他笑道:“我想的差不多了,明日就告诉你。”
第二日,牛县令派人送来两幅门联,还是刻在木板上的。
宁怀珺随口吟的“干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就这么挂到了酒坊门前。
牛县令十分给皇帝面子,一气买了十坛换了名儿的旧酒叫董仙送去府中。
我帮他将十个酒坛子搬上车,刚走进店里,便听身后有人入座,嗓音清冷,“一壶,千日醉。”
原本酒坊里喝酒聊天的四五人随即站起身走到门外,尽职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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