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第7章


前世后世接待来宾都不外乎那些表面功夫,什么所有教室的外墙要重新粉刷,屋顶上的瓦要全部翻新,角落里新长出的不知名野草要铲干净,连石板路的缝隙也不能看到苔痕。
书院正常的教学活动必然受到影响,师生们明着不敢反抗,背地里怨声载道,从北狄的蛮子骂到南襄的野人,连当今皇帝也少不了几句“年轻识浅”、“好大喜功”的评语。
再过几天,其他书院和全国各地的饱学鸿儒也提前到达,毕竟是扬我国威的文坛盛事,宗阳书院的土著们又矜持起来,抱怨渐少,平日里没课的时候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在学院内晃荡,遇到有来客攀谈问路之类的,轻描淡写地指点本院路径风景传统云云,最后在来人羡慕仰望的目光中大袖飘飘地洒然而去。单看外表,魏晋风骨名士潇洒算什么,简直是由内而外的仙风道骨。
此类骚包的代表人物周旦如,苏蕴明有幸见过一次现场表演,被雷得不轻,从此愈发深居简出,没课的时候连小院的门都不出。
还有另一件事让她上课也开始走神,更多的时间窝在房间里思虑重重。
薛敦颐的回信来了,没有如往常一样长篇大论,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端木宏林长驻泰安宫,皇帝又病了。
陈旸之前的“病”其实是毒,太后为了给魏王肃清道路,将当时年幼的三皇子陈旸拐出宫,遇到了苏蕴明。后来陈旸九死一生回到宫中,太后又向他下毒。此毒无色无味,中毒者看起来只是疲惫衰竭,慢慢耗尽精血而死。端木宏林为这种剧毒命名“无生”,有死无生。但陈旸到底还是活了下来,以其人之道还诸其身,反而把无生下给太后和太后娘家的周小姐。
苏蕴明当初得知真相,就像她说的,她并不怪陈旸,这件事起头做恶的并不是他,就算太后死于宫闱争斗,也只能算正当防卫。
她不能接受的,是那位无辜的周家小姐。只因她姓周,她的父兄盼望她成为下一位大圣朝的女主人,她便先成了陈旸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是□裸的谋杀。
来自后世的法学生苏蕴明无法原谅这样的罪恶,但大圣朝的薛家大小姐却知道,有朱桃的先例在那里,只要陈旸继续以如今的热情追逐她,只要她放不下这个少年,她终有一天会原谅他。在昏迷那段短短的时间里,原则与感情厮杀不休,当她睁开眼睛,她做了生平第一个逃避的决定。
是的,逃避。三年的两不相见,不是惩罚陈旸,而是给自己一个逃避的机会。皇帝陈旸和作为弟弟的聂阳虽然有诸多不同,苏蕴明不敢说完全了解前者,但除了病得神智不清那段时日,她从来没有怀疑他感情的真实度。但她怀疑这段感情的深度、广度、持久度……她不断试探他的底线,就像她和韩竹乎说的,她不过是仗着他的喜欢。
只有等到人家不喜欢她的时候,她才能真正解脱。
但她没想到陈旸会出意外!他虽然中毒以后体质变弱,到底年轻,再加上端木宏林医术高超,她离京的时候他明明已经调养得很像样子,怎么说病就病了?
难道又是被人害的?太后的余党?魏王一系?还是朝中大臣嫌他不听话想换个皇帝?
苏蕴明关在小屋里来回疾走,从清晨烦恼到傍晚,越想越不得要领,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她在书案前停住脚,迎着渐凉的晚风深吸口气,缓缓铺平了一张白纸,打算练字来平复心神。
写了两列,定睛一看,又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魏王也是怀疑对象之一,她忍不住迁怒,把纸揉成团远远丢到屋角。凝笔想了想,她开始默写《心经》。
她写的是唐玄奘译的版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仅有一卷,字数也不多,很快便写完一遍,提笔换抬头接着写第二遍。
远处斜阳缓缓西移,房间内光线越来越暗,门外韩竹乎沉默地敲了几次门,也不知是催她吃晚饭还是别的什么。老太监当天所说的“改变”,便是尽量少说话,不说话。
苏蕴明一概置之不理,她全身心都灌注笔端,每一个字都像心血凝结而出:“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直到夕阳西下到丛山那端,最后一线光明在云间一闪,倏忽隐没。
苏蕴明停下笔,房间内已经暗得看不清纸上的字,案头的墨砚也早就干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道,观自在菩萨,请保佑他,保佑他千万不要有事。
无神论者苏蕴明的祈祷并没有上诸天听,没多久,薛敦颐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下一封信继续传递坏消息。
皇帝已经连续十天没有出席早朝,薛敦颐有天子侍讲的身份,挂着金鱼袋入宫觐见,却被岁庆带领近侍们客客气气地拦住。整个皇宫到处是金吾卫,泰安宫被围得水泼不进,端木宏林从进了泰安宫就没出来。韩松之操纵东厂暗中戒严了端桓,京畿的驻军收到不准离营的死命令,违者立斩。连魏王封地附近的驻军都有所增加。
如此种种迹象,薛敦颐得出一个结论:皇帝病得不轻,随时可能变天。
或许是连最坏的心理准备都有了,苏蕴明反而表现得比之前平静许多。她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薛敦颐的信,确定没有遗漏,慢慢地将信纸折叠起来。
韩竹乎在她背后哑着嗓子道:“厂主让我转告小姐,皇上只是微恙,坊间传闻夸张,请小姐不要过于忧心。”
“嗯。”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回头盯着老太监看了许时,看得他头埋得更低。他今天又换了一身衣服,苏蕴明发现这老太监是极修边幅的,几乎每天都换衣服,虽然只是朴素的仆役打扮,通身上下依然收拾得整齐洁净,一丝不苟。唯一违和的地方,就是那顶精致华丽的帽子。
她问道:“除了口信,松之没有别的东西给我吗?”
“有。”韩竹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方胜,捧在掌中递过来。
苏蕴明多看了几眼他的手,这老太监也奇怪,胸膛以下像正常人的身材,连肚子都没突出,脖子和头却特别胖大。一双手伸出来又骨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只是肤色灰暗,长满了皱纹和斑点。
她发散思维想到蛛儿,进得了宫的太监不可能有畸形,他这不合常理的长相,难道是练什么邪门功夫的后遗症?
她将方胜扔进罐子里,蹲在罐子边数了数,有八个了,李煜那阙《锦堂春》总共也只有八句。
苏蕴明随手拈起一个方胜,轻轻地打开,里头的句子是:“算来一梦浮生”。又是陌生的笔迹,拙劣幼稚,还有极少写字的人才犯的力道不均、同一笔补写之类的毛病,与第一次收到的“昨夜风兼雨”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她微一沉吟,想到某种可能性,干脆将方胜一个一个拿出来,打开,放在一起对比。
与她意料中相同:八个方胜,八句词,八种陌生的笔迹。
从第一个方胜开始,她便猜到这是陈旸借他人之手传递给她的心意。她不许他寄信,他只好用松之的名义,怕她不喜他的字,连写字的人都每一句更换一位。从这些字迹看,写字的人算不得什么大儒名士,那样的人也不会跟着他胡闹。苏蕴明闭了闭眼,她几乎能在一片黑暗中看到陈旸拉着身边的宫娥、内侍、金吾卫,逮到了谁便让谁捉笔,而年轻的皇帝红着脸在一旁轻轻吟诵。
她想起后世偶然看过的一个视频,有一个男人要向他的女友求婚,拿着摄像机去拍街边的行人,求他们说同一句话:“刘婷婷,请嫁给张胜吧。”她是意志坚定铁石心肠的人,极少在繁忙的工作学习之外憧憬爱情,可是她一直记得那对恋人的名字,偶尔也会想知道,刘婷婷到底有没有嫁给张胜?就算答案是没有,刘婷婷以后的人生想必也忘不了这个别致的求婚,忘不了张胜。
苏蕴明睁开眼,没有急着收拾摊了一地的纸,回身对韩竹乎笑道:“你做饭太难吃了,今天晚上我来做,你等着吃好了。”
韩老太监嗫嚅了几句,似乎是老奴惭愧老奴没用之类的,声音含在喉咙里,她听不清。
在后世的时候,苏蕴明并不擅长烹饪,和大多数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职业女性一样,她连每天睡多少个小时都要精打细算,哪有时间做饭。穿越以后,她和聂阳两个人在落霞村生活,聂阳总是很乖,她给什么吃什么,从不提出异议。但她很快发现,这孩子极端挑食,不管有多饿,遇到好吃的东西会多吃几口,要是不喜欢的,看都不看一眼便放下筷子。苏蕴明头疼之余,为了发育中的弟弟,只能尽力将有限的材料做得可口一些,更接近她记忆中后世的美食。大圣朝自然没有天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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