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第1章


《关河》作者:颜歌
文案:
我想说,当你能看见这本书的时候,关于它的一切已经被我彻底地抛弃了。我把它写下来,就是为了和我的过去一刀两断。这是一个发生在历史背景下的故事,但不是一个历史故事。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我不想再讲它了,以及它所隐射包含的我的过去,它的叙述方式,它的意向,这些所有,由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你再也不会看到了。
一. 雁门郡
他是我年幼时的一个梦魇。披头散发,脸上涂抹着过时的白色粉末,在怀梁堂中不安地走动,发出颤抖的声响,他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他,带着对他的鄙薄和不解——我忍耐着他,即使他的白粉高屐看起来是那么滑稽。莫轻寒说,杜若,你必须忍耐他,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明白吗。我看着他,点头,说,我明白。
雁门郡(1)
我始终相信,雁门郡是一座重叠而繁复的城市。即使它总是在风尘中脆弱狭小的屹立。在贯通元苓门和宝昌门的盛乐街上,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空气干燥寒冷,羯人鲜卑人匈奴人面色褐黄,头发烦躁地扎起,匆匆行走,马匹不安分地嘶鸣,蹄声回响,小贩那口音怪异的叫卖声不断。房屋坚实而样式单调,夯土的灰黄城墙在不远处闪烁危险暧昧和凄凉的光芒,偶尔有来历不明的朗笑或哀号。
而在盛乐街和传安街交叉的路口,石板路被南来北往的沙砾打磨成最为光怪陆离的图案,并州第一歌女年恋舞的绿意坊就枯燥地耸立在昏黄的路边,落下暗淡垂危的绵长阴影。我站在阴影中,抬头向二楼上的窗户望去,看见她探出身子对我微笑,她说,姑娘,你可算来了。
我走出绿意坊的时候太阳已将落下,天气微凉,遥远的树木沙沙枯萎。顺着盛乐街往回走,我想到歌女婉转明媚的声音,唱着我新谱的曲子,她飞天髻上的步摇微微晃荡。她最后说,姑娘,你写的曲子总是一唱就红,她问我你这只曲子要多少钱。我就在纸上写下我需要的数目。她数出银子然后对我叹息,她说姑娘你写得这么好的曲子,可惜是个哑巴,若你能唱,必然红遍整个并州。
我想到她的话不由抬头向远处望去,雁门郡沉默地站立,那些外族男女神色高傲自若地走过,而城墙狠狠地阻隔了我的视线——从此离去,往常山郡九日,往广平十七日,往豫州则需三十余日。
这些,都是莫轻寒告诉我的,他说,杜若,你看,我们在北地中的北边,离我们的故国无比遥远。
于是我问他说,那么,到晋国呢。从雁门郡往南,越过那滔滔淮水,以及那些无边关河,回到建康,要多少天。
他沉默然后笑了。他说,杜若,我不知道。可能一年,又可能,一生也无法到达。
时为太和元年,赵王石勒的土地上。我在羯人的统治下装聋作哑,谨慎隐忍地生活。而莫轻寒则回到南方,去寻找他杀父仇人的下落。我在盛乐街中想到他南下的马蹄,从他走后这样声音就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我低头行走,一个少年哼唱着我谱写的一只曲子和我擦肩而过。莫轻寒告诉我,这些都是属于洛阳的曲子,那时候他还在洛阳,像城市中所有的檐角一样轻松骄傲地飞扬,他说他听到过这样的曲子,在那伟大而最终破灭的城市,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天空一望无边,铜驼街,永康里,牛车蹄响,屋檐滴水,鸣奏悠长婉约的曲调。
我于是蓦然想到,那些回荡的马蹄声,或许它们从来都不曾消失。在洛阳,在永嘉五年逃亡的人群中,在莫轻寒南下的路途,它们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死去的父亲常常重复着这些字,向南,向南。
他是我年幼时的一个梦魇。披头散发,脸上涂抹着过时的白色粉末,在怀梁堂中不安地走动,发出颤抖的声响,他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他,带着对他的鄙薄和不解——我忍耐着他,即使他的白粉高屐看起来是那么滑稽。莫轻寒说,杜若,你必须忍耐他,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明白吗。我看着他,点头,说,我明白。
莫轻寒长我十五岁,随逃难的父亲来到北方,看着他日渐疯狂并且抚养我长大。因此,我听从他的话——在北方寒冷的雁门郡,北雁早已南飞。我的父亲如同传说中江南梅雨时候那些疯狂生长的植物那样渴望着南方,他的渴望让所有人惊诧和茫然。
他想念梁州,想念洛阳,甚至想念从未见过的建康。他的想念不可理喻以致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烦躁和厌恶,因此,站在他的坟墓前,我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而莫轻寒说,杜若,不要笑。他已经死了。我说我明白。
他已经死了。
在一个雨天他撞死在兰汀园的东墙上,脑浆迸裂,血水横流。他脸上的白粉被血水冲刷成奇怪的形状,如一只红色的蜘蛛盘亘在他扭曲的脸上。我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
雁门郡(2)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如泉水般松弛清澈,同样看着我,看着这他至死也不明白的荒园。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成为一个奇特的形状,牙齿脱落,下颚破碎,像要想对我诉说什么,而我急促的转身,不可抑制的呕吐起来。
闻声而至的莫轻寒蒙住我的眼睛,他说,杜若,他死了——他的声音有着奇怪的哭腔,却又带着大雨后冲向高空的鸟儿的迫不及待——不要看。他已经死了。我浑身颤抖并且感到他掌心那些奇特的湿润,而北方,寒冷如昔。
我还相信,我父亲眼中的雁门郡和我们所看到的绝不相同。那来自洛阳的史官杜善,他无数次在我们居住的兰汀园中坐着,透过杂草,抬头仰望天空。雁门郡对他而言就只是这些断章残片。那从未有人整理的园中枯草,那些凄厉长鸣冲向天空的黑鸟,他呆呆地注视着它们,然后大哭起来。
莫轻寒为我们的生计奔波在外,于是疯子杜善的每一次歇斯底里都注定要由我来安抚。而我只能站在他面前,摸他的头发,我说,你不要哭。可是他依然哭得震耳欲聋,涕泪齐下,到后来,年幼的我便和他一起哭起来。我抱着他支撑我颤抖的身体,号啕大哭,声音尖利,和他一唱一和——直到莫轻寒回到家中,循声而来,他于是抱起我,用袖子擦我的眼泪,他说,杜若,别哭,我带你出去玩好吗,我给你买糖葫芦,桂花糕,什么也买给你。我一时不能停住眼泪,抽泣着问他,为什么他老是哭。
我带着厌恶,和对这样没完没了的折磨的绝望,说,他什么时候才会不哭。
他笑。他说,我也不知道,或许到他死的时候。
后来我明白他是对的。史官杜善的葬礼冷清寂寞,莫轻寒整理了他破碎的身体,擦净他脸上始终覆盖着的白粉,把他放入简陋的墓穴。时为暮秋,太阳透过云层,安静支离地照耀大地,那些鸣唱的鸟儿一只也没有出现。
那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脸,他那我从未见过的脸。即使支离破碎却还是美丽凄清的脸孔,忧郁的青色无法消抹。莫轻寒回头对我微笑,他说,杜若,好好看着他的脸,记住这张脸,这是你父亲的脸。我听从他的话,看着我父亲的脸,然后发现我突然地爱上了这张脸——只是一张死人的脸,但却那么的英俊明朗,消瘦忧郁。
我觉得我见过这张脸,在洛阳元夕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见到年轻高傲的史官,于是我抬头望着他。他对我说,你要知道,所有记录着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所有杜家的人,都不得好死。他说你害怕吗。
我凝望着我死去父亲的英俊的脸,并且告诉他说,我不怕。
那是另一个传奇。一个对我,永远都无法知道,无法明了的传奇。只是间或从莫轻寒简略的讲述和杜善的呓语中知道皮毛边角。
关于我的母亲,一个叫做兰汀的陌生女子——我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也不知她是如何与我的父亲相爱。我唯一清楚明白的,是他们在永嘉五年,匈奴人破灭洛阳的那场灾难中向着北方无边的奔逃——她在那些逃难的人群中死去。而我在他们之中出生,浑身流淌着死去妇人的鲜血,声嘶力竭地哭泣——寒冷的天空,莫轻寒在颠簸的马背上抱着我,让我不要哭——而我还是个孩子,所以我如我死去母亲的灵魂那样长长地哭泣——我们茫然慌乱地,逆着人群奔跑,把兰汀,永远的遗落在南方。
莫轻寒说有的事情我无需明了。因为真相是永远无法获知的。他说这些都是我父亲告诉他的。那时候他们还在南方。梁州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我的父亲告诉他说,莫轻寒,这个世上并没有真相,没有,所有的真相都被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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